贺心秧的床边有个小小的窗户,窗子外头种了几株芭蕉,每逢下雨,就会滴滴答答作响,宫华觉得吵,她却觉得诗情画意,浪漫到不行。
    今天又下雨了,雨滴敲在芭蕉叶上,也敲上她的心版,缺乏节奏的旋律,奏着她不理解的乐曲,越听,心越痛。
    她理不清那份疼痛的背后原因,是对未来前途茫然惊心,抑或是一刀两断,断了感情、断了关系,也断了他带给她的淡淡甜蜜。
    她不喜欢萧瑛!这句话,她重复过千百遍。
    她与他只是一夜情!这句,她同样讲过无数回。
    麻烦的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即使她找出大道理来同自己谈判,即使她用理论来对自己证明,证明爱情哪有那么容易。
    是啊,爱情哪有那么容易,几次见面、几番聊天、几顿饭岂能成就一章爱情?可她尚未开稿,爱情已经在胸口酝酿,不知不觉间,她失却一颗自由心。
    以前她总嘲笑古代女子上了某张床就死心塌地,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每次电视剧这样演出,她就要大骂几声烂剧情,骂那些女人没出息,没想到这么俗烂的事落在自己头顶上,她竟也逃不去。
    她喜欢他呵,多愚蠢的事情,她于他,不过是一只猫、一条狗,一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玩具,玩具依恋上主人何止是愚蠢能够形容的?
    她痛恨自己的愚蠢,却无法停止愚蠢。
    五天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蜷缩在床边,头歪贴在墙上,一下一下数着心跳。
    数一声,确定一回,她可以不爱他。
    再数一声,再确定一遍,她可以忘记他。
    她数着、确定着、说服着也逼迫着自己同意,同意她的人生没萧瑛,一样可以精彩丰富
    门板传来两声敲叩,她没出声,门外的人不请自入。
    是果果他姑呃,不对,是宫节,在这里,他们都有了新身份,不管乐不乐意,命运对他们全都做了新批注。
    宫节走到床边,除去鞋子,盘膝坐到贺心秧面前,她看着贺心秧瘦削的脸,已经猜到几分。
    宫华说:“笨苹果好像喜欢上王爷,可是王爷要和惠平郡主成亲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摆着的事实,谁都无力改变。她给了她五天,苹果是聪明女生,她相信她会想通。
    “秧秧。”她轻唤一声。
    贺心秧歪着头,给她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想和我谈谈吗?”宫节问。
    她把脸搁在膝上,低垂着睫毛,竟然问:“果果他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从来都没有记起过。”
    顾左右而言他吗?没关系,伤心的人有权利。
    她轻哂,回答:“前辈子,我叫应采萃,这辈子叫做宫晴,但我冒用了宫节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因为我必须活下去。”
    她强调了“活下去”
    贺心秧听得懂,走到这一步,她似乎也只能考虑活下去这事。
    点点头,她张眼望向宫晴。“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够活得不难受?”
    “你很难受吗?”
    “嗯。”贺心秧没打算对她隐瞒,并且她需要一个人倾吐心声。“这里、这里,乱得我难受。”她指指头,再指指胸口。
    “那团乱整理清楚了吗?”
    贺心秧叹气。“我猜我大概不够聪明,死命整理,它们还是一团乱。”
    “那么,你找出难受的原因了吗?”
    贺心秧眨眨眼,点头。“我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那么你预备再努力一次,试着让对方喜欢你,或者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份喜欢?”她握住贺心秧的手,直视她的眉目问。
    “很陈腔滥调,可是二十一世纪在我这里。”她把掌心熨贴在自己胸口。“我无法容许自己成为受人唾弃的小三,也无法容许别人分享我的爱情,要,我就要全部;不要,我就半点不回顾。晴,你能够懂我吗?”
    “我懂。”因为她心里也有一个二十一世纪。
    “也许在男人三妻四妾称之为天经地义的时代里,这种观念太过偏执,也许我该试着入境随俗,也许妥协会是一条较容易的路,但是”贺心秧摇摇头,叹口气,又摇一次头。“我不愿意。”
    她的口气不激烈,但表情斩钉截铁。
    “苹果,第一次,我承认你是天才。”
    宫晴摸摸她的头,才十五岁的女孩呵,经历这些已是不容易,没想到她还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看得彻底,果然是早慧天才。
    “如果当天才都得历经辛苦,我情愿平庸。”
    宫晴同意。“记不记得你的坏后母常想帮我介绍相亲对像?”
    “你拒绝了。”说实话,坏后母介绍的那些男人条件都相当诱人,至少都称得上是社会菁英。“你担心他们不会真心对待果果,是吗?”
    “这是原因之一。”
    “另外的原因呢?”
    “我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个学长,我们对待彼此都是真心真意,曾经,我认定自己一定会和他结婚,共组家庭。
    “没想到他毕业没多久后,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有一天,我特地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却发现他正和一个女人同居。
    “那个女人很艳丽,听说是他公司里的高阶主管。我一厢情愿的认定,他们之间只是利益关系,于是告诉学长,只要他们之间不是真爱,我愿意原谅他。
    “可是学长却告诉我,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了,不是谁的错,而是不长久本来就是爱情的特质之一。
    “那位学长是企管系的,有很好的口才和交际手腕,他用很多的例子来证明这个理论,然后我被说服了,如果爱情不是松柏桧木林,而是只能灿烂一季的草本植物,为了它伤心、执着不值得。”
    “因此你再也不要爱情。”
    “我是个很实际的女人,天底下有许多事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至于爱情,不在这个范畴里,所以我情愿选择可以预见收获的事来做。”
    贺心秧点头,百分百同意,即便心还是很伤,泪水仍在眼底翻滚。“我也想当个实际的女人。”
    “要我传授你经验吗?”
    “好啊,教教我怎么遗忘一个不该牢记的男人。”一个只把她当成宠物,未曾放在心上的男人
    “有人会寄托于工作,有人会试着牢记另外一个男人,而我,我很好强。”
    “然后呢?”
    “我告诉自己,要过得比他更好,让他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贺心秧一笑,泪水翻出眼眶,在脸上流下淡淡的泪痕。“晴,你真的是很好强,不过我喜欢。”
    宫晴笑着揉揉她的头发,问:“所以,也想学着好强吗?”
    “嗯。”她用力点头,然后又点出一串泪水。
    “不过在决定好强之前,你可以先示弱,好好哭、用力哭,把满肚子委屈不满用眼泪冲刷干净。”
    “好。”
    说完,贺心秧开始放声大哭,她放任泪水狂奔、放任委屈激昂,她捶胸顿足、跺脚捶被,甚至在床上翻滚,她不计形象,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示弱。
    她哭了很久,宫晴始终没出声阻止,她静静地看着她闹、看着她撒泼,直到她哭光了泪水、用罄了力气。
    “晴”她趴在床上,累得不断喘息。
    “怎样?”宫晴趴到她身边,转过脸,与她面对面。
    “哭那么久了,我还是很痛。”
    “我懂,也许还要再哭几次,那个痛才会慢慢淡掉。”
    宫晴有过经验,心里想他,很痛,思念他,很痛,连恨他,都痛到让人椎心。
    “如果它一直不淡呢?”
    “那就忽略它、隐藏它、掩饰它,欺骗自己,它从来不曾存在过。”她伸手轻触贺心秧浮肿的脸颊。
    “可是”她抬起手,迭在宫晴的手背,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间。“我没办法假装它从来不曾存在过,因为这里,有活生生的证据。”
    宫晴叹息,在这种情况下,用祸不单行来形容太过分,孩子何其无辜,但他的存在,的确把苹果逼入绝境。
    这不是文明开放的时代,一个未婚的单亲妈妈不见容于这个社会,她不想把路走狭了,可这狭路竟是摊在眼前,让她不能不硬着头皮迎上去。
    “苹果”
    “不要鼓吹我拿掉他,我要他!”
    想了五天,贺心秧想不出如何丢掉不该存在的喜欢,想不出如何把萧瑛的身影逐出心外,她唯一想出来的解答是她要这个小孩。
    她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便是要她当一回小妾、忍受一生的轻贱,为了孩子,她可以忍。
    “我有这么残忍吗?现在又没有优秀的妇产科医生,这种有生命危险的事,打死我都不让你做。”宫晴摇头。
    “对不住,我只是想当然耳。也许我可以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假装孩子的爹死掉,安静在那边待产,等孩子生下来,我再带孩子来投靠你们。”
    “让你一个人待在外头,我不放心,不如你嫁给我,孩子,我们一起养。”
    “你说什么?”贺心秧一惊,坐了起来。
    宫晴跟着坐起身,握住她的手,细细说明自己的想法。
    “我现在身份是男的,以后孩子可以跟着我姓,以前苹果、果果、果果他姑,我们是果氏家族,现在宫华、宫节、宫夫人、宫宝宝,我们来组一个宫氏家族,好不?”
    “万一你碰上喜欢的男人呢?拖着我,你怎么嫁?”
    “放心,没有这样的问题,不当宫节我便犯下欺君大罪,只有继续当宫节才能平安顺遂,甭谈什么嫁人,能够安然过上一生,已经是上天赐下的福气了。
    “况且如今我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就有人成天盯着我这个鳏夫看,想替我作媒,日后我要是官越做越大,门坎还能不被媒人给踏破,不如我娶了你,既可以替我的身份保密,又可以免去接踵而来的麻烦,何乐不为?”
    “这样好吗?”
    “当然好,你现在什么都别多想,有空就多写小说,努力攒点银子,待还清蜀王五百两银,我们就买个大一点的房子,免得旁人进进出出,人多嘴杂,你是学幼儿教育的,我们试着用未来的教育法,教出一个人人羡慕的天才儿童,你说,好不好?”
    宫晴画出的大饼,引出她的食欲,她点头,抿紧双唇,不爱哭的苹果,又泡了满眼咸水。
    她抱住爆晴,在她怀里又哭又笑说:“晴,我好爱你!”
    宫晴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再次叹气她想起贺心秧的问题——万一你碰上喜欢的男人呢?
    于是她联想起慕容郬,想起他那双带着坚定自信的黝黑双目,想起他总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与她并肩、助她一臂之力。
    对慕容郬,她曾有过几分动心,只是身份不允许她动心,错杂纷扰的前世今生也不允许她动心。
    她和宫华不一样,对于曾经存在的那个世界,她仍旧存着一丝丝的期盼,期盼回到自己丢失的那个时间点,接续那段生命。
    倘若心里还怀着盼望,那么在这里对谁留情,都不公平,所以对慕容郬,她收起那点些微的动心,她不会忘记在这里,什么都是其次,唯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课题。
    算了,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太多桩,不差她这起
    “苹果,我是个不太会赚钱的老公,嫁给我委屈你了。”
    宫晴轻轻推开她,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净泪水,心想,有了新目标,苹果可以暂且把心痛丢一边了吧。
    “没关系,我是女强人呢,赚钱的事交给我,夫君就好好赚官声,让我们家小孩日后出门可以昂首阔步。”
    “好,我们分工合作,把果果和宝宝教育成社会菁英。”
    “晴”贺心秧把掉个不停的眼泪全数抹去,再次重申。“我真的好爱你。”
    宫晴笑了,将她抱进怀里。
    还是撒娇的年纪呢,怎地吃了那么多消化不去的苦头,倘若在现代,她肯定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这么爱撒娇?怎么办,马上要当娘的人呢!”
    贺心秧在她怀里笑着,一边笑一边滴泪。“听起来,有点恐怖。”
    “没关系,人人都是当了父母亲才开始学会做父母的”
    宫晴还想再多安慰她两句,没想到宫华在这时闯进门来,身后还跟着紫屏和苓秋两个丫头。
    他们看见贺心秧缩在宫晴怀里,又哭又笑,那模样
    紫屏捣住了嘴巴,苓秋想也不想,转头背过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贺心秧与宫晴互望一眼,唉又是男女授受不亲啊。想笑,却又有几分无奈。
    “有事吗?怎么全进来了?”
    宫晴拉着贺心秧一起下床,穿上鞋,整整衣襬,走到桌子旁边。
    宫华满眼怀疑,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梭巡,嘴里却说道:“师父给我写信了,说朝廷要升爹爹为六品知府,旨意近日就会下来,师父要我们先预备好,待圣旨一下,就举家回京,王府会派人过来,护送我们进京。”
    进京?
    宫晴皱眉,她以为就算升官,也还会留在蜀州,没想到竟是这样一道命令。京城啊,那里会有多少人认得出宫节或宫晴,这般瞎撞进去,会不会
    宫华明白宫晴在担心什么,他向她望去一眼,笃定道:“我想,新家就买在城东好了,日后爹爹上知府衙门办差比较近,上朝也不必黑灯瞎火的,天天赶大早,房子虽说是贵了点,但起居上街都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没办法回去见见以前的老邻居。京城太大,来回一趟要好几个时辰呢。”
    宫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松了口气。“既然这样,紫屏、苓秋,这几日有空,你们就把家里细软整理整理,华儿,回封信给你师父,多谢他的关照。”
    “知道了,爹。”
    “趁大家都在,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事?”宫华问。
    宫晴握住贺心秧的手,将她带到三个人面前,说:“我决定续娶苹果为正妻,本想这两日将事情给操办起来的,却又碰上慕容先生传来的消息,这几日,我恐怕得赶紧把衙门里的事交办清楚,再把治水章程给整理好,交给下一任县令,免得明年百姓仍旧饱受水患之苦。
    “所以,紫屏秋苓,你们今日费点心思,把苹果的东西移到我屋里去,再整治一桌酒菜,咱们关起门来贺贺,就算把事情给定了。”
    “这样会不会太委屈秧秧姑娘?”苓秋迟疑的问。
    苓秋没有太大的惊讶,刚刚那光景,她心底已经猜着三五分。
    她向来不多话的,况且主人的事,哪有奴婢多嘴的份儿,但苹果是个好姑娘,婚姻又是女子一生最重大的事儿近日相处,她们处出好情谊,苹果从没将她们当成下人看待,便是为朋友惹得主子不快,她也想为苹果出一回头。
    “苹果,会觉得委屈吗?”宫晴问她。
    贺心秧摇头,哪来的委屈,过了这关,或许就海阔天空了,眼前能想的,也就是蒙着头,快快撑过。
    “不委屈,要我辛苦走那么一回仪式,才是真委屈。”
    “不如待咱们进京,大人接了知府的官印,再两事同贺,大大热闹一回。”紫屏热心建议。
    “不行!”宫晴和贺心秧异口同声反对。
    “为什么不行?”
    紫屏不懂,苓秋也不明白。
    宫晴与贺心秧互望一眼,点头,示意她放心。
    “有多少七品县令一任就是多年,怎么也升不上去,我这个县太爷才当三个月不到就被升职、派回京里,这事儿不知道多少人眼睁睁的瞅着呢,我正担心回到京里会有人使绊子,暗地动手脚。
    “若是一升官就大肆操办迎亲之事,岂不是给了那些有心人借口,借言官之笔一层层给告上去,倘若皇帝心情好,顶多笑骂两声张扬家事就算了,若是遇着皇帝心情不好,谁晓得会不会埋下日后大祸?
    “所以这婚事不但要办得低调,还得赶在朝廷派令下来之前办好,不如紫屏、苓秋,你们今日买菜,就把这事儿给传出去,若是大家问起怎不办得热闹些,就说只是续弦,大人不想太张扬,再说衙门里的事正忙着呢。
    “如此这般,若是有言官来找碴,也寻不出半分错处,你们明白吗?”
    宫晴口气郑重,唬得两个婢女一愣一愣的,也跟着郑重起来。
    “明白了,紫屏、苓秋会照大人交代的去做。”紫屏拉起苓秋,两人退出屋外。
    从头到尾,一直没针对这件事发表意见的宫华,在苓秋离开后才出口凝声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宫晴拍拍贺心秧的肩膀“没事的,一切有我。你把东西拾掇拾掇,待紫屏她们回来就给你挪屋子。”
    “好。”
    “华儿,随我来。”
    宫晴率先走出去,宫华接连看了贺心秧几眼,她别开头,态度摆明了不想说,他只好跟着宫晴走出屋子。
    贺心秧把门关上,转身,背靠着门。她相信晴会有分寸的,她定然不会告诉果果,孩子的爹是谁,只会把这件事归咎于青楼的不幸事件。
    贺心秧明白,不能说破,不能与萧瑛交恶。
    眼下,晴在朝廷为官,需要人罩,萧瑛正是最强而有力的支柱,而果果更是入了萧瑛的眼,不但请人费心教导,还让慕容郬传他武艺,宫家没背景、没人脉,若想出人头地,除了争气,还得有人庇荫。
    那日果果的态度很明白,他不愿逃遁隐居,他想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她岂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强掩珍珠光彩?他终究是要出人头地的,两人师生一场,她何尝不希望果果得偿所愿。
    只是日后仍不免要听见那个人、碰上那个人,胸膛里的那颗心,还禁得起几番折腾?
    缓缓闭上眼睛,摔破了几颗泪珠子,啪啪,一颗颗,碎的不是眼泪,而是她的心。不想、不爱,已是困难,今后再见,他已是人夫、她为人妻,相隔千山万水,她还能伪装出朋友交情?
    贺心秧颓然跌坐床铺,把头埋进被子里。
    怎么办?即使有了晴,她仍心慌。她不知道明天会以何等样貌在眼前展开,她只能害怕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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