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非!”
    冲进浓烟密布的凤藻宫大殿上,皇甫迟边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边扬袖灭去殿上的火苗,当遮去视线的浓烟逐渐散去时,他首先看见的是被咬破了喉咙,静静躺在地上的春嬷嬷,当下他耳边轰隆隆的,心跳声大得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强迫自个儿迈开脚步往前,驱散了笼住大殿后座处的浓烟后,一只闯进来的血魔,便进入了他的视线里。
    “纪--”
    他的声音凝结在血魔那只自她胸腹间抽出来的手里,当血魔侧过身来看向他时,纪非两手掩着伤处,无力地坐在地上。
    那一刻,皇甫迟只觉得他的天地已遭毁灭,再无来日。
    不受控制的两记风刀,当下就朝血魔砍去,他冲上前保住已经软倒在地的纪非,大掌直按在她冒着血水的胸腹间,却怎么也止不住漫涌的血势。
    他恨意无限地看着倒在近处的血魔“为何为何你们要找上她?”
    “她是你唯一的软肋”自知已活不了的血魔,目光中有着张狂的讽刺“谁让你不交出人间圣徒来呢?”他们三界既然尝不到人间圣徒这块肉,那他也休想!
    “你们”
    “她的血我是要定了,你省省宝夫--”血魔犹咧张着嘴笑着,随即横扫过去的另一记风刀止住了他未竟的话语。
    “纪非”皇甫迟心痛地看着自她体内流出的血液,正漫过他的五指,全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纪非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静看着皇甫迟那张慌张失措的脸庞,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没想过我会这样走。”这日或许来得突然了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期待这日已经很久了。
    “不会,你不会走的。”皇甫迟定了定神,按下奔跳得急的心房,强迫自个儿得镇定下来。
    “好些年没见了,你好吗?”她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一点都不担心自个儿,两眼直望着眼前终于不再与她相隔着雾镜,真实存在她面前的修啰。
    皇甫迟忙腾出一手想掩住她的嘴,阻止她浪费气力。
    “别说话,别说话”
    “我怕再不说,往后就没机会说了。”她拉开他的手,对他绽出久违多年的笑意。
    低首看着眼前梦寐以求的笑容,仿佛预料到什么般,强烈的心慌让皇甫迟极力想要抵抗接下来他所要面对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纪非说得很坚定“可我要走。”
    “我不许!”他愤声大吼,倾身紧紧搂住她的身子。
    她挣扎地抬起一手,揉揉轻抚着他的面颊。
    “傻鹰,我不要还魂。”虽然他早年就告知她,身为修罗的他拥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可她却从不考虑。
    “为什--”皇甫迟一愣,正想说服她,却被她坚决的目光怔住。
    “我要解脱。”
    是的,她要解脱,自这个自小就拨弄着她命运的姓名中解脱离开。
    这一生,她殚精竭虑,为她的国家、她的家族付出了一切,可她最想要得到的,却从来都不是这两者能给她的。
    她只想要一个修啰!
    只那么一个修啰,就够了。
    可她只要是纪非一日,她就注定永远都得不到他。
    她再不甘,再难受,今生她与他就只能相知相爱却不能厮守,这种只能在雾镜里看着他的岁月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
    她的千夜,明年就要满十三了,正是当年她遇见皇甫迟的年纪。
    或许在遇见皇甫迟前,她一直很认同命运,也认定自个儿在将来,将会一心一意为纪氏为皇家效力,毫不犹豫地走在他人用宝贵性命替她换来的道路上,为所有人努力活下去,可是,她遇见了皇甫迟。
    在有了他的陪伴后,她明白了生活中的快乐,明白什么是欢喜,在她的生命中,她也是可以拥有一点私心的。
    于是,她渐渐变得再也不能安于被安排好的现况,透过皇甫迟清澈的双眼,她看到了在家族命运与皇室兴衰外的另一个世界,如同他这名冷眼看着人间的局外人所说的,这座人间里,那些坚持,那些欲望,终究只是转眼间的尘埃而已。
    她其实并不想争,也不想为了那些族人挺身而出,她并不想卷入野心与利益里翻滚挣扎,她只想在山顶上,安静地陪着她的傻鹰过日子而已。
    为了亲人们的期待,终究,她还是被推着走进了那条追逐名与利的道路,在离开了那座小山顶后,她无一日不在后悔,却还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皇甫迟,盼他别再与她这个什么都不能给他的凡人纠缠,盼他别再继续引诱她那颗想要出走的心。
    可他还是一路傻傻的追来了。
    与他相识至今,已整整二十六个年头了,她的人生超过大半的时间都与他纠缠在一块儿,可她,却不能与他在一起
    二十六年想爱却不能爱的岁月,足以让人刻骨体会爱这一字所带来的苦痛,那是生不如死,那是能磨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无尽绝望。
    “当我投胎转世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靠在他熟悉的怀抱里,她恍然觉得,多年来的空虚都被填满了,正因为太过满足,这令她再也不想动。
    皇甫迟没发现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纪非”
    “无论如何,我只求你,守护好人间的百姓,还有照顾我的女儿。”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性子是一旦承诺了就会做到,为免他这只傻鹰日后会想不开,即使卑鄙,她还是得想法子拖住他的脚步。
    他抗拒地摇首“你不能如此对我”
    “我知道,太自私了。”
    “为什么?”
    “还记得吗?你说过,你不懂爱恨,不明白什么是寂寞。”她不舍地看着他不变的容颜。“在我走后,你就会懂、会明白了。”
    “为何要让我懂那些?”若是早知会有今日,他情愿活得糊涂,他情愿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修啰。
    “因唯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像个人,也活得像个人。”她想焐热他啊,老让他独个儿冷清清的活着,她会舍不得的。
    “我是个修啰。”
    “可你来了这座人间,你与我相遇了,我不能然你空手而回,我想让你拥有些什么,人间的感情,是种至高无上的礼物,七情六欲,则是最深的欢喜与伤痛,不尝过痛过,你就白来人间一回了,”
    皇甫迟恐慌地抱着她愈来愈冷的身子,发现她的手心竟与他的一样冰凉。他恳求地道:“让我帮你还魂”若是眼下注定留不住她,他至少可在她死后再把她带回来。
    “不。”她微微一笑,潇洒的拒绝“我再也不要当纪氏一族的纪非了,我要自由。”
    “纪非”他抖颤着手,轻抚她面上的笑意。
    “等你明白了什么是爱恨,我会回到你身边的。”她按着他的手贴向她的面颊,期待地望进他的眼里“一定会的,因我舍不下你。”
    皇甫迟不断摇首,一掌覆在她胸口的伤处上,试图为她灌注进他的生命力,但她却紧紧捉住他的掌心。
    她努力张开愈来愈沉重的眼帘“来世,我想好好爱一个修罗”
    “别离开我别走”眼中盛满泪水的他收紧双臂,绝望地向她请求“纪非,你不能再丢下我”
    “好好活着,善待自个儿等我”敌不过如潮水般涌上的睡意,她无声地合上双眼。
    “纪非?”
    久久回荡在殿上的沉默,逼落了那颗悬在皇甫迟眼角的泪,他这数千年来从不懂爱恨的修啰,生平第一次,为她落下了泪。
    “可你没给我机会”他嘶哑地道,不可挽救的心痛快逼疯他“你只是让我明白而已,你却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去爱”
    闻讯赶来的兰总管,跪在他俩的身后,泪流满面久久不起。
    怎么也感受不到怀中人儿的体温,皇甫迟动作轻缓地将纪非放在地上,颤抖地弯下身子,伏在她身上大声抽气,十指紧紧抓住地面,痛苦得甚想就这样刨出他的心陪她一道上路。
    他应当已经死了吧?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被一并带走一切的他,应当也跟着不在这世上了吧?
    可他怎还活着?
    不都说这是爱吗?怎么他的爱没有令他舍生忘死,立刻追随着她一块儿去?
    他不是修罗吗?不是只要动了心就是一生一世吗?
    他的爱不是一种永恒吗?
    她怎能又再次丢下他走了
    “兰”过了许久,他茫然站起身“守着她,本座去去就来。”
    “是”
    皇甫迟转身走出大殿,两目空洞地来到殿外,在见着底下那群众生后,他的眼眸中覆上了炽热的杀意。
    打碎他赖以为生的梦就是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他是只嗜梦维生的修啰?而他的梦,千百年来就只系在她一人的身上而已?
    为什么,他们要将她自他的身边夺走?
    猛然爆发的修罗之气,宛如地狱最深处的恶鬼自他身上迸发出来,张牙裂嘴地直扑向袭向皇城的所有众生,皇甫迟凌空召来一剑,所经之处,残肢断臂纷纷飞向天际,洁白的雪地很快就遭温热的血液吞噬。
    放纵杀意的皇甫迟什么都没想,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唯一真切的,就只有方才他怀中她那冰凉的身子而已。
    当燕吹笛赶至凤藻宫时,所见着的,是场他从未见过的噩梦。
    眼睁睁看着已崩溃的皇甫迟不留任何性命,就这么杀了他所认识甚至是交好的众生,皇甫迟根本就不分是否无辜、不论是非,一心只为泄恨而杀,就跟个刽子手似的,用一种高高在上主宰生命的姿态,--夺去眼前所见的性命,一股打心底泛起的寒意,令燕吹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师父?”
    眼前的这人是谁?
    浑身散发着唯有修罗才会有的杀气,大杀四方毫不留情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从小就宠着他惯着他的师父?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温柔对待所有百姓的国师皇甫迟?
    自钟灵宫赶来的大批鬼魅,纷纷自凤藻宫的两处宫门窜了进去,目标似是直指大殿,已经失去理智的皇甫迟见了,一转身就提着犹滴着鲜血的长剑追了上去,燕吹笛这时才醒过神来,紧张地追上像是想杀光一切的皇甫迟。
    师父他想做什么?杀光这些众生,然后与三界为敌吗?
    眼下这批鬼界的众生来数众多,若是一举歼灭了他们,必定会触怒素来护短闻名的鬼后,纵使皇甫迟的来历诡异修为也真的很高,可统御鬼界数千年的鬼后,又怎会是皇甫迟所能够匹敌的对象?“师父快住手!”
    冲至大殿上的燕吹笛,硬着头皮代那些鬼魅接下一记威力凶猛的七星大法,自四肢百骸里冒出来的痛感,令燕吹笛昏了昏,他腾腾后退了几步,直至撞上殿墙这才抗住了七星大法所带来的冲击,可在这时,皇甫迟空茫的眼瞳中,却因此而出现了一丝理智。
    遭七星大法击中的燕吹笛,胸前的衣襟被佛力烧毁了一大片,一道呼应着佛力的佛印,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反射着七彩佛光。
    皇甫迟一鼓作气杀光了殿上的鬼魅后,松开手中之剑,任凭长剑当啷坠地,他一步步地走向燕吹笛,两手紧握着拳心,浑身频频颤抖,一种类似纪非死时的痛感,再次卷去了他所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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