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亚在非洲这块贫瘠的版图上,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新兴太阳,城内大楼鳞次栉比,繁荣气息清晰可闻,这些本来就是预料中的景象。
    但是,街道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布条,和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叫嚣的民众,就在若柔的预料之外了。
    才刚一入城,她坐在车内,就立刻能感受到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氛围,就像暴风雨欲来前,你能闻得到远方飘来的潮湿泥土味。
    “杰森,这里是怎么回事?”
    她才张口欲问,陈昭阳就先一步拧着眉头问出口。
    那位名叫杰森的年轻记者回过头来,他看看陈昭阳身上的专业摄影器材,又轮番在他们两人身上看了一圈,然后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
    “不会吧?我以为你们也是记者,难道不是吗?”
    看陈昭阳脸色沉重下来,若柔心里那种不祥预感陡然遽升。
    “唔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记者,我们是来取自助旅游杂志题材的。”
    “旅游题材?天啊!”杰森怪叫一声。“这种时候来取什么旅游题材?”
    “什么叫‘这种时候’?”若柔皱眉,蓦地想到利比亚邻国埃及的动荡状况,难道连这里
    杰森立刻证实了她的猜测。
    “当地爆发反政府游行,目前时局相当混乱,现在除了战地记者会入境外,能逃的都拚命往外逃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取旅游题材啊!你们这几天都没看新闻吗?”
    若柔心里头一阵抽紧,抬眼和陈昭阳对看了一下,明白这趟行程是真的失策了。
    哪里有新闻可以看呢?非洲地区本就媒介不发达,更遑论前几天她们去的地方都属偏僻地,连住的地方都简陋到接近原始的地步。
    又因来利比亚是她自己临时变更的路线,台湾方面没有人知道她会来,当然也就没收到警告,如此阴错阳差之下,竟然造成误入险境。
    “到饭店后我立刻安排,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不会有事,别担心。”陈昭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不会有事,别担心。
    就因为这句话,她一颗心蓦地落下来了。
    忆起那一次在新疆落难,阿阳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不会有事,别担心。
    与他在一起,她从没有担心过安全问题;他不会知道有他的旅程上给了她多大的安全感;就是因为太放心,才会完全不设防地任他摸走她身上的钱包、护照,以至于到最后,连心都快守不住
    就算守不住也得守。这份会让人依赖的安全感,最终还是不属于她,絶对不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去真的不行的。
    眼底突然有点酸涩,让她不得不半垂下眼睑。
    半垂的眼睑轻颤,看着两人放在身侧的手,前一秒才告诫过自己要把持的若柔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鬼使神差般,她犹豫地,压抑地,缓慢移动手指,轻轻触了他的指尖。
    碰触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他身子猛然一震。
    这一震让她眼底更酸更涩了。
    只不过是指尖轻触而已,就值得他反应这么大
    是因为这是他已婚身份后,她第一次主动碰触他?
    “一直欠你一句谢谢。”她低柔地说,没勇气抬眸看他一眼,因为只要看到这男人眼底的一丝脆弱情绪,就会瞬间把她的防卫给击溃。
    陈昭阳看着两人互碰的指尖发怔,一时之间竟也不敢动。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动了唇:“你知道我要的不只是谢谢。”声音又低又哑,音量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
    心里塌陷了一角。原来不是不看就没事,他这样苦涩的低语同样能攻击她,并且还杀伤力十足。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像烫到一样缩回自己的手指,撇开头望向车窗外。
    与此同时,车子拐了一个弯,转进另一条街道,进了车道后,他们赫然发现这条街道前一片狼藉混乱。
    前方挤满人群,有许多身着军服持抢的人;还有惊慌失措、四处散逃的民众。
    噢,糟糕!
    车上每个人都同时萌生倒车的念头,可是来不及了,大家往后一看,后方早已经被来车堵住,他们陷在车阵中。
    碰!碰!碰!
    前方乍然传来的不详巨响,吓了车上所有人一大跳。
    “别告诉我那是开枪的声音。”若柔不敢置信地刷白了脸。
    “是政府军在压制反叛民众。”杰森凝重地解释:“这几天军方滥杀人民事件时有所闻,本来以为只是零星事件,没想到真实的状况比传闻还严重不过,别太担心,他们目前对海外记者还有所顾忌,我们应该能安全通过。”
    虽然话是这么说,若柔还是听出杰森语气下的隐隐不安。她可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面对这种会滥杀人民的政府军,哪有什么絶对的人身安全可言。
    前方那种毫无章法,也没效率的管制方式,让车子行得极慢。
    然后,没有预警的,一只沾血的手摸过若柔眼前的车窗,拖曳出几条怵目惊心的红色轨迹。她还来不及反应,转眼又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了一个人呃,不止一个
    一个,一个,又一个
    他们歪斜着不自然的幅度,一动也不动,身体同样都浸在一摊又一摊的浓艳红色液体里。
    若柔胸口陡地闷窒,急喘了一口气,胃里一阵狂天翻搅起来。
    她伸手捂唇,拚命想强压下那种作呕的感觉,下一秒钟,眼前一黑,有人挡住她的视线。
    “别看。”陈昭阳一只大掌按在她眼上,却为时已晚。
    “那些人死了吗?”她的声音抖得很严重。
    没有人回答她,但车内此起彼落的呼吸声明显沉重了。
    不得不沉重,是应该沉重的。
    因为,车子被拦了下来。
    他们被以非常无礼的吆喝驱赶下车。
    同行中的记者有人通阿语,听懂了对方是要搜查他们的身份。
    记者证、阿语翻译护照、一堆入境资料都掏给对方看,结果他们还是不满意。
    一伙人私下交换眼神,心中皆意会过来——说是要搜查,其实根本只是勒索的借口。
    谁也没有抵抗的意思,大家很有默契地纷纷掏出身上的现金,塞给一位看似领头的军人。
    领头的军人很理所当然地收下后,不怀好意地扯起一边唇角笑了一下。
    那抹邪气的嗜血笑容,令所有人一阵头皮发麻。
    然后,那领头的军人掀起他的厚唇,爆出一声大喝:“把他们扒干净!”
    若柔一众人腾起的惧意,被这一声不明阿语呼喝拉到最高点。
    军人持枪围了上来,其中两个军人把站在最前面的记者压趴在引擎盖上。
    这突然的遽变,让若柔下意识想找寻庇护,她倒退了一步,背部贴近陈昭阳的胸口里。
    知道她吓到了,陈昭阳顺势伸手搂紧她的腰,压低声音,在她耳畔悄语:“看来是一群贪心不足的家伙。”
    看清楚了那两名军人的动作,她才了解阿阳所说的话。他们正在扒那位记者身上值钱的东西,手表、婚戒、名牌腰带,甚至连口袋的香烟和打火机都不放过。
    如果只是要这些,给他们就是,都只是身外之物。
    就这么想着,若柔心底才稍微放松一点,但下一秒,她就哽住了呼吸,连她腰间那双臂膀也同时搂紧了几分,她感受到身后男人在这一剎那间的紧绷。
    他们搜完了那位男记者后,又拉了其中一位女记者,这次就不仅仅是搜身这么简单了,好几个高大的军人同时围过去,开始对那个女记者上下其手,还一边发出轻浮的笑谑声。
    这简直不堪入目!
    女记者眼眶含泪,不敢哭喊出声,那些军人更越发过分,一个摸过一个,好几只手探进她的裤底粗鲁地搓弄;她的衣襟敞开,胸罩也被扯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雪白的胸部全袒露在众人面前,上面已经被捏掐得点点瘀红。
    同行的记者群们羞愤交加。
    但即便同事遭受这样的凌辱,也没人敢上前制止,大家都明白,这种状况不要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毕竟围着他们的枪管可不是玩具枪,刚才行经的那一具具尸体也还历历在目。
    若柔闭了眼睛,不忍再看,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等一下的处境害怕也没用了,现在只求不要再发生更大的意外就好了。
    “阿阳,你千万别做傻事,只不过被摸——”含着颤抖的急促叮咛没让她说完,就被极大的蛮力扯离陈昭阳怀里。
    “啊!”若柔恐慌地惊呼一声,手臂传来被拉扯的撕心裂肺疼痛。
    下一瞬间,一阵天旋地转,臭气冲天。
    她被一个壮硕的黑人政府军扛上肩头,男人身上交杂着血腥尘土和浓重的体臭味。
    天啊,真的好臭!她快吐出来了!
    耳边传来震天的笑谑呼啸,就算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身历其中还是吓得她全身发抖。
    一同来的记者们气愤又赧然地纷纷别开视线。若柔看到了,不怪他们无能为力的反应,她明白没有人可以救她,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她也只能隐忍。
    尽管拚命忍住不要喊出任何求救,陷人于不义,但还是无法克制眼泪溃堤,终究,也忍不住无助地回眸看了陈昭阳一眼。
    这一眼,她心胆俱裂。
    “阿阳,不要!”
    根本阻止不及,话语未落,陈昭阳已经扑上来,对着扛着他的黑人头部一个肘击,下一瞬,她的人已经被陈昭阳按在他的怀里。
    四周嚣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是那些军人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一时都惊愣在原地,直到那名被陈昭阳攻击的黑人爆出一声怒喝,那些军人才有了动作。
    旁边持枪的军人步步逼近,靠围更拢,紧张的气氛瞬间堆栈上涌。
    “不会有事。”陈昭阳紧紧抱住她,低头吻她的头顶心,轻声安抚:“乖,闭上眼睛,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一字一字砸进她的耳里,说不上是什么复杂的心理煎熬,明知道不可能不会有事,她却已经心痛得无法反驳了。
    “乖乖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着眼睛,窝在他的怀里猛烈发抖,几乎听得到四周那根绷紧的弦正在嗡嗡叫嚣着。
    高温又闷燥的城里,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鲜艳。
    然后,那根弦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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