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欲盖弥彰的心虚解释,陈昭阳想要忽略其中的意思都很难。
    他不着痕迹地,缓缓地收回抚在她发上的手,将有些发热的手掌枕在自己脑后,又沉默了。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起一些跟刚才的话题完全不搭边的话:“独自一人的旅途中,因为举目无亲,没安全感,容易对同伴产生一种莫名所以的依赖感;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人感情会急速攀升是人之常情;又因为我帮了你一点小忙,所以你就更容易对我产生一种过度美化的心情,那些看起来美好的,其实不见得真的那么美好,只是月晕效应而已。”
    “我的旅途经验不会比你少”当然分辨得出来那样的悸动是什么。
    若柔想继续辩解根本不是像他所说的这么一回事,但他明显竖立起的藩篱,让她把话吞了回去。
    怎么可能会听不懂他的话意呢?身为一个勇于表达的女性,脸皮撑得再厚也是有限度的。
    让人忐忑不安地沉默了这么久,却说出这样令人不痛快的话——
    “你这么向往西藏,肯定知道六世达赖吧?”
    “熟得很。”想也不想的,她立刻回答:“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个离经叛道的多情转世活佛,写下了这样的充满遗憾和无数的情诗,是个举世闻名的诗人,他的诗集快被我翻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轻语:“那你肯定也看过这首——你是金铜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气中,他突然不念了,不过这样也已足够,真的够了
    明明身子已经暖烘烘了,若柔却觉得自己被兜头兜面浇了一桶冰水,打从心里发起寒来。
    明明是她压在他身上,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一滴地沉重起来。
    这个男人,不打算让她走进他的世界。他拒絶得如此彻底,甚至连友谊他都拒絶,他愿意让她知道的只是“陈昭阳”三个字而已。
    他们之间只能到此为止。
    若柔迎上他转为幽暗难测的黑眸,低声又缓慢地接了这首诗的下一句。
    “虽在一个佛堂,我俩却不一样。”
    第一道曙光,从毡门缝溜跶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略为苍白的脸容上,照清了她一夜无眠的憔悴,和稍显狼狈的表情。
    而陈昭阳正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把她的难堪尽收眼底。
    既然无心又无意,何必要用这种含着复杂深意的眼神把人看得直发慌?
    若柔反射性地抬手掩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要遮住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或是要挡去他过度直接的注视。
    “对不——”
    “现在根本还不到凌晨四点钟吧,天都还没黑透就天亮!”她有些生气地低喊,打断他的道歉。
    这种事不该道歉。
    “你——”
    “这该死的新疆太阳!”就是迁怒太阳也好,她根本不想听他开口说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那只会令她更难堪。
    陈昭阳了解其意地闭上嘴,不再言语。
    若柔盖着眼睛的手依旧紧紧不放。
    这份期待的新恋情,就像这里的夜晚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这个在异乡相遇,在她落难时扶了她一把,又极为出色的男人,用果断又温柔的方式拒絶了她,不留任何退路。
    萍水相逢而已只能萍水相逢。
    还好,还好,她从来不信一见钟情这种事。心,还没交出去
    还好,真的还好“忙死人了,忙死人了!”
    文字编排暂时告一个段落,蓄着一头帅气短发的智英,一边储存档案一边大吼大叫。
    她一手抓起桌上从夏威夷买回来的夏威夷果仁巧克力,一手施力推了一下桌缘,利用反作用力,连人带椅子一起滑行到若柔的办公桌边,连看都没看就精准地停在若柔身旁。
    那力道的控制和自信的从容姿态,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显然滑行这条路径的距离,她拿捏得相当有心得。
    “唔!”若柔才刚到办公室一**坐下,嘴里就猝不及防地被塞入四颗像鹌鹑蛋大小的巧克力。
    她想开口抗议,又怕嘴里的巧克力滚出来,最后只能认命地鼓着腮帮子,怒瞪着对她笑得万分璀璨的智英。
    “嗳呀!这个表情好可爱啊,好像哈姆太郎喔!”智英毫不客气地拧了她的脸颊一把,跟着就扑到她身上去,把脸贴在她不太伟大的胸部上猛磨蹭。
    “若柔,我的柔柔,我想死你了!我从夏威夷回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啊!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看你被新疆太阳搞得像黑炭的皮肤都养回来了,现在白嫩嫩的啾”说着说着,还不忘用力亲一下她的脸颊。
    都半年了能不白吗?而且也没到像黑炭的程度好吗!
    对于这样的职场同性性骚扰,她早已经练就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
    她看着天花板,努力咀嚼吞咽嘴里的高热量巧克力,也努力消化掉把智英拍到墙壁黏住的念头。
    智英是她大学的学姐,也是大学时期摄影社的社长,毕业后就搞了一间自助旅行杂志工作室,摄影技术和文字编辑是这里每个核心员工必备的专长,大家几乎都能利用公司给的资源独立完成作业,这是一份属于责任制的工作。
    原本创立这间工作室是家境优渥的智英抱持着让社团好友有个聚首的地点而创。
    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几年下来,他们这小小的工作室推出了不少有口皆碑的自助旅游工具参考书;又因为自助旅行的普及,加上各国多种语言译本的上市,打通了国际线,业绩量也就因此而蓬勃发展起来。
    由于员工量爆增tz倍,原本像住家般的工作室,也不得不发展成偌大的明亮办公室;紧接着,接踵而至的忙碌业务,开始让一向向往自由的智英每天发怒地哇哇大叫:“他奶奶的,这么忙的生活不是我的style。老娘是什么人,有必要这样虐待自己吗?忙得连喝口水都要抢时间,我干脆渴死算了!渴死算了!”她灌了一大口水,砰的一声用力搁下杯子,扫掉桌面上的所有东西,但不包含计算机和电话,也奇迹地闪过玻璃杯易碎物。
    “柔柔过来!快来揉揉老娘的胸口,帮老娘顺顺这一口像痰卡住的气!”
    只是工作时间变得跟正常人一样而已,您老人家哪里有很忙呢?更何况那口痰是陈年的,时不时就发作,都成痰精了。
    以上这种话只能放在心里嘀咕,当然不能在智英气头上时顶回去。
    “是,老阿娘,我来帮您揉揉”她成功闪躲掉多支笔齐飞的攻击,看着中标倒地的一排同事颤抖地回答。
    危险的工作环境,造就熟练的避险能力。
    就在大家练就能一边打稿,一边还能气定神闲地偏过头闪开智英发飙挥过来的武器后,终于在某个酒酣耳热的员工聚餐下,智英发挥口若悬河的才干,用极其严苛的条件,让当初随她一起创业的核心员工们统统入股了,其中也包括了若柔。
    “大家负责的部门就这么决定,公司营运的宗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常没事大家就快快乐乐地边玩边工作;遇到不会危及公司营运的小事就自己决定,不必劳师动众召开这种无聊的会议。”核心员工入股后,智英在她唯一一次出现的会议上这么说。
    有人理智地问道:“那遇到会危及公司营运的大事呢?”
    “找我家若柔做决策。”
    若柔无言以对。她什么时候变智英她家的了?就算要推卸责任,也不要乱认亲戚好不好?
    “那如果发生会危及公司倒闭的超级大事呢?”另一个股东谨慎地问了。
    “听着!我没有妙手回春的技能,所以发生那样的事,找我也没用,真有那么一天”智英摆张阴沉的脸,恶狠狠地说:“我会脱产,然后你们就抱着一起死吧。”
    大伙打了个冷颤,肩膀上皆有被硬驮上包袱的感觉,沉重了。
    “那么,请问老板,您负责做什么事呢?”这位股东机警地发现,没有一样职务是落在智英身上的。
    “老板是什么人?是公司的灵魂人物,是看似不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卓然存在角色。老板做事是你们这帮凡夫俗子可以过问的吗?”气势磅薄地抛下这句话后,智英立刻向出纳部门以公事之名申请经费,前往耶路撒冷,整整消失了三个月之久。
    从此之后,这位无事一身轻的大老板只要爱上哪个地方,就会行工作考察之名“小住”下来。
    这次,她老人家在夏威夷住了大半年,若不是要参加一位当年她很照顾的小学妹的婚礼,根本还不打算回来。
    那位小学妹跟若柔同届同科系,有个人如其名的名字,美丽又脆弱,以花为名,叫做朱槿。
    朱槿,俗称扶桑。花期只有一天,早上开花,黄昏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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