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来客,客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身体和面容的苍老是不必说了,岁月不饶人,何况艰难地侍候土地和养育儿女的沉重,本来就是那样催人易老;而打小就被锄把握成了弯曲姿势的双手,形变得也越发厉害。可是,略显佝偻羸弱的老人却选择了最不舒服的方式,总是板板正正地悬坐在沙发一侧,双手还刻意地平放在膝上,仿佛要将身子重新坐直,要把手指重新理顺。那样地别扭,不像父亲到了儿子家,倒像是一个正接受师长训诫的诚惶诚恐的孩子。
    看着父亲,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愫在心中涌动,或有爱怜,或有疼惜,以致于我突然想过去抱抱他,就像他年轻的时候抱我一样。爸爸,您当父亲已经累坏了吧,您以农民的平凡自荒芜中培育着绿荫,您用您独有的坚韧从荆棘里呵护着花朵,而今,木已成材花已绽开,弟弟就要免费深造博士,我虽然在城市里混得平庸,但起码在故乡人眼里,也算是“光耀门楣”为您争了光添了彩了。可见,您已忠实而出色地完成了属于或不属于您的任务,当然也就有资格坐享其成儿女的一切。如果说您还有未竟的使命,那也应该是:考虑怎样问心无愧地享受生活。爸爸,别笑话儿子的幼稚,此时,我真的希望您是一个孩子,而让我当一回您的父亲,让您也再次品尝来自“父亲”的关爱,心安理得且顺理成章。
    来到儿子的家里,您尽管抛开心中的约束与顾虑,随随便便,如同您行走在田野般自在。可是您并不自在。是您担心舍不得换掉的劳动服配不上“华贵”的沙发,还是庄稼人难以适应城里人精雕细刻却无异于作茧自缚的生活方式?但是不管怎样,我至爱的父亲,您不是我的客人。您的尴尬,莫非是出于儿子游离在土地与自然之外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让您觉得我才配享受城市的“清高”与“脱俗”?或者是您觉得您的儿子“光宗耀祖”得太久了,以致于您也需要仰视才见?可是爸爸,我永远只做您的风筝,我是真爱着您的,就像您爱我,您是农民,我也永远是一个农民朴素的儿子。
    小时候,在小河天然的澡堂里,您举着我在水中嬉戏,那时的您就是载我而永不沉没的船。您粗糙的大手从我光溜的后脊划过,有些疼,却深刻地勾勒出有关生命与亲情相系的无形却无可替代的脉络。彼时的您以独一无二的父亲的方式,驮着我们负重踽踽前行,倍受煎熬同时也满怀希望。那时的您是不是觉得,能够因为我们而吃尽苦头,您也同样拥有属于您的整个世界的满足?然而,当您用船的无私与舵手的操守将我们送达彼岸时,您为何矜持得连您自己的儿子想要为您搓搓背,您都感到有些难为情了呢?确实,您很难适应城里浴池中的一丝不挂,但是爸爸,您就让儿子尽一次儿子本分的义务吧,因为我是多么渴望,自您失去光泽的肌肤里重温骨肉亲情间的感应与回忆。
    爸爸,您不是客人,您大可不必心存顾虑。儿子已经独当一面,我希望您能再现孩童的本真而怡然而乐,而不是落入世俗的窠臼,做了我的客人。现在轮到我了,您就给我一次尽“父亲”责任的机会吧,因为“父子”之间是不需要拘谨与矜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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