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下的骏马不能如来时奔驰,回程的路显得漫长而遥远,但他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香味。
    起初,她仍坐得笔直,但那没有尽头的道路,相似且荒凉沉寂的风景,还有车上规律的摇晃,终于让她不自觉放松了挺直的背脊和腰杆。
    她累了。
    这女人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睡觉,一晚上的补眠,不会让她立刻恢复精神。他看见她偷偷掩嘴打着呵欠,僵硬的身子也不自觉偷偷依靠着他,不到半途,她就已经开始点头打起瞌睡,有一次还差点从车上掉下去,她及时清醒过来,连忙再次坐直身子,但没多久又发生同样的事。
    几次下来,险象环生,他看不下去,干脆将她拉到自己大腿上。
    她吓了一跳,惊慌得想跳起来,但他箝抓着她的腰。
    “别闹了,要睡就快睡。”他瞪着她说。
    她粉嫩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就重新闭了起来,大概也知道这时再抗议有多愚蠢,她困得根本快睁不开眼了。
    虽然她极力维持清醒,但过没多久,她又再次开始点头如捣蒜,到最后才终于认输的倒在他肩头上,睡得不省人事。
    长路漫漫,但怀中的小女人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转移了他些许注意力。虽然她有个丰满的臀部,但并不会太重,显然她身上的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他暗咒一声,忙把心思转移。
    如果运气好,她的粮食可以让他们撑到燕麦成熟,他只希望赛巴斯汀能带着豆子及时赶回来,好让他能在田间种植那些豆子,若一切顺利,情况或许就有可能会开始好转。
    荒田无人耕种虽然是个问题,但至少他暂时不需要考虑土地得休耕这件事,他真希望自己记得更多和耕田有关的事情,但那些记忆已经离他太过遥远。
    他需要更多的人出来耕地,可他无法逼迫他们。如果说他在军队中学会了什么,那就是吃不饱、饿不死的时候,人们勉强还会忍耐下去,但若是已经吃不饱,还去强行压迫,造反就是下一件会发生的事。
    繁杂的事务,让他的头开始痛了起来。
    他握紧缰绳,吸了口气,却嗅闻到她身上那香甜的气息,那好似带着森林气息的味道,莫名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教他低头朝她看去。
    冷风吹着她的脸,将她苍白的小脸吹得微微泛红。
    看着她沉睡的面容,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
    天晓得,包括他在内,城堡里几乎没有人善待过她。
    她其实可以继续隐瞒她地窖里的食物,这世道人人都巴不得把粮食藏着,她却将它们交了出来,交出来让他喂养那些可能会伤害她的人。
    如果这不叫善良,他不知道什么才是。
    小心的,他拿披风将她包围起来,裹住她娇小单薄的身子,心里清楚知道,这女人几乎是过去这一年多来,他身边发生过的第一件好事。
    他只希望,他的好运能够继续持续下去。
    凯在摇晃的火炬亮光中清醒过来。
    她眨着眼,看着眼前那黝黑的皮肤,和其下跃动的脉搏,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带她回到了城堡,而这男人正抱着她上楼。
    他用披风将她包了起来,让她的脸枕在他肩头上。
    他经过塔楼的一个箭孔,她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
    “放我下来。”她打着呵欠,轻扯着他的衣襟,说:“我得去检查那些病人的情况。”
    “他们都很好。”
    “你不是他们。”她坚持着,道:“放我下来。”
    虽然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声,但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执着,然后她开始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拧着眉,垂眼瞪着她。
    “我去看一下就好”她边说边打呵欠,还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突然之间,他知道她不会就这样放弃,只好将她放了下来。
    她双脚着地时,还站得有些不稳,但她很快扶住了墙,小心的下了楼。
    为了他也不明白的原因,他跟在她身后。
    主城楼的塔楼外面,那些仆人们还忙着搬运两人带回来的东西,看见他和她又出现,纷纷停下了动作,再次错愕的看着他与她,就像他们刚刚看到他抱着她驾车回来时的表情一样。
    他拧眉朝他们看去,教那些人迅速把视线移开。
    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又或者只是累到顾不了其他,她没有注意那些神色特异的仆人,只是掩着呵欠连连的口鼻,慢吞吞的穿过庭院,走到城门塔楼的入口。
    丽莎照顾着塔楼里的病人,看见她与他,愣了一下。
    凯忍着困倦,询问那女仆人们的状况,丽莎一边偷看她身后的爵爷,一边老实回答。
    厨娘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木匠保罗有痰咳不出来,他那几个卫兵依然要死不活,面目死灰;但是孩子们的情况都开始好转。
    她要丽莎去找夏绿蒂来换班。
    然后,他看着那女人说服顽固的老厨娘再次吃点东西,替保罗拍痰,再走到每一个人的身边,抚摸他们的额头与胸口,帮他们的疹子和脓疖抹上浸泡了药草的油。
    她小声的安慰着他们,告诉他们一切都不会有事,温柔的给予鼓励与称赞。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经过她的安抚之后,似乎每个人情况都好了一些,有个本来还在发烧啜泣的孩子,在她的抚摸下,安静的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好像她的小手真的带走了他们的痛苦。粗嗄的呼吸声、不舒服的啜泣、难过的哮喘,都在她的触碰中,减缓、消失。
    没有了那些扰人的声音,人们显得镇定许多。
    夏绿蒂在这时来了。
    看到他,夏绿蒂吓了一跳,忙低头屈膝和他问安。
    “大人。”
    听到这一句,那女人匆匆回过头来,他看见她脸上的错愕,知道她到这时,才发现他人在这里。
    她太过疲倦,没注意到他跟在她身后。
    一瞬间,那女人的眼底闪过些微的紧张与不安,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和夏绿蒂交代着要注意的事。
    跟着她又在她那张桌子边东摸西摸了一阵,最后才深吸了口气,朝他走来,仰头看着他,说。
    “大人,我觉得我留在这里会比较好。”
    “我不这么认为。”他面无表情的说。
    她粉嫩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然后重新闭了起来,眼里有着懊恼和认命。
    他侧身,示意她先走。
    她抿着唇,聪明的没再和他争辩,从他身旁走去洗手,他等她洗完之后,继续跟在她身后,下楼,穿过内庭,进入主城楼的塔楼入口,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明明在车上睡过,她的脚仍微跛。
    事实上,在照顾完那些病人之后,她的脚显得更跛了,爬楼梯对她来说,显得异常困难。
    她脆弱的脚踝,异常困扰着他,让他手心莫名的有点痒。
    塔楼里的火炬安静的燃烧着,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其中。
    “波恩。”
    这句话,莫名就冒了出来,但他听见自己说。
    “波恩,是我的名字。”
    她沉默着,继续慢慢往上走,那安静的沉默,不知为何,让他肩头莫名紧绷。
    眼前的女人,扶着墙,往上又走了几个台阶,然后他看见她头也不回的说。
    “你是个男爵,我应该称呼你大人或爵爷。”
    那该死的头衔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抿着唇,跟着她继续往上走,当她走到最后一阶时,脚下有些颠簸,他上前一把抓住了她,干脆的将她抱了起来,大踏步往前走去。
    她轻喘一声,在他穿过大厅时,慌张抓住他的肩头稳住自己。
    “大人——”
    她本想再叫他放她下来,却在这时看见他紧绷的脸庞。
    他直视着前方,看也没看她一眼,薄唇紧抿着,浓眉紧蹙着,一副老大不爽的模样,她识相的闭上了嘴,只能任他抱着她,大踏步穿过那宽大的厅堂,走到另一座有着旋转楼梯的塔楼,三步两并的上楼来到他的房间,这才将她放了下来。
    她惊魂未定的看着他,搞不清楚这男人怎么回事,她本想往后退开,但他的手仍箝抓着她的腰。
    “我叫波恩。”他拧着眉,低头瞪着她说:“以后,你叫我波恩就好,不用大人来爵爷去的。”
    这不合规矩,她不该直呼他的名,这很不好,那会让这男人和她太过亲近,他不是她这个阶层的人,而且她不喜欢贵族。
    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困扰,和莫名的紧张,他深幽的眼里,有着她说不清楚的恼怒、疲惫与痛苦,揪抓着她的心。
    凝望着这高大的男人,她喉头莫名紧缩。
    “波恩是熊的意思。”
    直到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在石墙间回荡,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他愕然的看着她,然后紧绷的眼角放松了下来,跟着他扯了下嘴角。
    “是,波恩是熊的意思。”
    那是一抹笑,软化了他脸上刚硬的线条,让她差点伸手抚摸他的脸。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吓了一跳,连忙握紧了拳,制止了自己,却无法控制脸红心跳。
    在那一瞬间,他黑眸蓦然加深,有那么小小的刹那,她还以为他会低头吻她,他的唇靠得好近,近到她几乎能尝到他的吐息。
    但下一刹,他却抽回了在她腰上的手,突然退开,只从腰带上取下一大串钥匙塞给她。
    “这是城堡里所有的钥匙,你收着。我叫人烧了水,一会儿她们就会把水送上来,我还有事要处理,你洗完就先睡吧。”
    说着,他转身下了楼。
    凯怔忡的瞪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一张小脸瞬间红到发烫,只觉双腿有些虚软,她抚着莫名狂奔的心,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手里那串钥匙沉甸甸的,虽然他对外宣称她是总管,但她从没想过这男人会真的把城堡所有的钥匙给她。
    她没想到他会真的信任她。
    低头看着那串用铁环串起的大把钥匙,她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辨认的情绪,只能将铁环紧握,转身推门走进房里。
    那一夜,她洗完了澡,躺上了床,半梦半醒间,察觉到他进门。
    凯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那个男人在屋里移动,她倦累的重新合上了眼,在半梦半醒间,听着他的动静。
    水声轻轻响起,她领悟到他在洗澡,用她洗过的洗澡水。
    刹那间,一阵羞窘爬上了身,但她累得无法清醒过来阻止他,好不容易再睁开眼,只看见他闭着眼,半躺在澡盆里,叹了一口长气。
    难以言喻的疲惫爬满了他的脸。
    原本的羞窘,因为那张疲惫的脸悄悄消散。
    差不多在这时,她才想到,这男人其实比她更需要休息,只是他一直强撑着。
    他是城主,是这儿的大人,他不能让人看见他松懈疲倦的样子。
    就在她以为他会在澡盆里放松下来时,他却开始抬手搓着脸,清洗自己,跟着很快的站了起来,拿毛巾匆匆把身体擦干。
    他真的太瘦了,她模糊的想着,这男人应该要多吃点东西。
    就在这时,他走了过来,吹熄了灯,上了床。
    她慢半拍的意识到他没有穿衣服,但那男人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躺上床后,迅速沉沉睡去。
    他累了,她也是。
    所以她不再多想,放松了思绪,让自己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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