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因为西门吹雪和林离笙就在他后面盯着他。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这不是西门吹雪的剑气,而是林离笙的,陆小凤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能有与西门吹雪比肩的剑气,犀利寒绝的剑气,或者说是一种剑意,无形中都能斩杀人的剑意。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他们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剑伤,陆小凤甚至没有看到林离笙拔剑,那剑就已出现在了眼前。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像,也没有人能闪避。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剑光一闪,鲜血溅出!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能不死已是奇迹!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他夹住的是条蛇。他挟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人的声音。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喘息。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陆小凤只有苦笑。这个他在逃亡路上遇见的人同样也惹下了麻烦,而且几乎已经没有行动的能力。但是他认得路,不但能够走出这里,而且许诺可以带陆小凤到一个叶孤城绝对找不到的地方。所以陆小凤带上了他。独孤美道:“放心,一旦到了这个地方,就算西门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你。”
    陆小凤盯着独孤美,没有动,没有开口,因为远处已有人在冷笑。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来的人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陆小凤不能否认。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叶孤鸿还未开口,浓密的枝叶间,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粉红的燕子。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这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的大腿时那种表情。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陆小凤忽然想吐。
    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树干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人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看得见,却看不远。在这场逃亡战中已经汇聚了太多的人,该来的不该来的,除了还未见血色外,这个地方不久后就将多出两具尸体,和两个不是人的人。那么在多上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林离笙是如此想的,所以当他和西门吹雪的身影出现时,周围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陆小凤的呼吸突然仿佛也已停顿,他的全身僵硬,连眼睛都移动不了分毫。白色与黑色两种鲜明的对比出现在眼前,黑色显得那般凌厉,白色却是敛了全身的气势,只是在一旁看着。或许很多人都以为要杀陆小凤的是西门吹雪,可是谁知真正可怕的是林离笙,这人的剑法是连灵犀一指都无法接下的。
    “叶孤鸿?”林离笙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陆小凤的身上,他完全忽视了全身冒起粉红色泡泡却只能偷偷瞄着自己的某只燕子,他选择在此处现身也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阻止叶孤鸿那个无谓的自杀行为,他可不想叶孤城最后来找他算账,毕竟这个算是他的亲戚吧。
    叶孤鸿对西门吹雪本是有着强烈的崇拜感,对于林离笙又有种难解的情愫,此刻两人站在一起这种亲密无间的氛围,顿时令他的心跳重了一拍,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了。此刻他有种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即使心中早就知道这温润如玉的男子心中已经有了别人,可是他却万万没有预计过这人便是西门吹雪。自己的偶像,亦是他的目标。
    忽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若有深意地看向林离笙身后的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倒是不在意的,本来他就只是这场戏的旁观者,他甚至能有兴致多看了两眼陆小凤狼狈的样子。只是那道打量林离笙的目光令他有些不喜,看了眼那如自己一般无二打扮的青年,这人就是叶孤鸿吧,林离笙曾说过的那个一直在模仿他的青年。
    林离笙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西门吹雪。然后他手中的剑就这般滑落在地,决然亦然地走了。奇怪的是,他转过身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
    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林离笙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只是他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此地哪里还有陆小凤的身影
    ——“西门,我累了”淡淡的话语出口,便已感受到背脊传来的温度。这场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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