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绽梅想起来了!
    无暇顾及李玄玉是否仍抱着她,绽梅在他怀中仰起脸容,急急开口便问“李大人,杜大娘呢?小少爷呢?他们可否安好?这里是哪儿?姑爷他们呢?香粉铺——”
    “无事。”李玄玉拍了拍她“这里是县衙,杜大娘和小虎子皆平安,在客房歇下了,至于周万里那行人,我已经提了,过几日再开堂。”
    衙里?县衙?
    是,县衙里有给远道而来击鼓鸣冤的百姓们的便房,怪不得她从未实际踏入过,却又瞧着眼熟。
    而李大人提了恶人,那很好,暂且是无事了,只是,好像有些极重要的什么,从她仍昏沉不济事的脑海中滑过,她还来不及捕捉到,便溜走了。
    头好沉,也罢,不想了。
    “李大人,多谢您的照料,绽梅想睡了”绽梅眼睫掀了又闭,一放下心来,连睁眼都觉好累。
    她那陡然放下心,便想沉沉睡去的模样瞧得李玄玉心口直跳,猛一阵心惊胆战,虽然大夫说她已然无碍,但他真怕她听见大家安好,心无挂碍便咽气而去。
    “绽梅,你还欠我个钱袋,你记得吗?”
    绽梅一怔,有些不明白李玄玉为何突然开口提起这件事,仍是费力睁开眼,颔首缓答“绽梅记得,过几日,待绽梅好些了,便为大人做好吗?”
    “好,记得便好,你睡。”
    “李大人,绽梅想睡,还有请大人放开绽梅”绽梅略微动了动螓首,伸手,绵软无力的轻推了下李玄玉胸膛,她知道她现下四肢发软,但这么躺赖在大人身上什么话?
    李玄玉蹙眉盯着她,她身子不舒服至斯,忙着问完他人情况之后,便净来顾着要他放开她?
    他心生不悦,越恼越怒,没回话,更没打算放手,大有一副要抱着她睡的态势。
    “大人得放开绽梅,绽梅才能睡。”绽梅又说了一次。
    “不放。”
    “”绽梅不解地望着李玄玉。
    她迷蒙丽眸却望出李玄玉一发不可收拾的火气。
    “你不想活,我偏不愿放;你还欠我个钱袋,想这么撒手便走,我不允也不让,你休想!”
    “李大人,您在说些什么?”她是还没醒透吗?李大人很怪,明明就是同一个大人,却又不像是同一个大人?他瞧来很恼她啊,为什么?
    “我在说些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他也知道,他这场气发得既没来由也没道理,今日那险恶情况之下,她是得保护杜虎,可他就是气。
    “我说过许多次了,你净顾着别人,都不顾自己,你有几条命可以死过再活?你斗不过,也别拿你自个儿出气,你高烧不退,好几个人喂你喝药,偏偏你就是不张嘴,好不容易张开了,却说要随着你娘去,你、你你你——”气!那个公堂上辩才无碍,下笔如行去流水的李玄玉呢?
    “对不住,李大人,绽梅睡沉了,给您添麻烦了药在哪儿?绽梅现下喝便是。”她不知道自己睡着时令李玄玉如此头疼?也不知道她如此丢人,睡着时嘴里竟还喃喃喊着娘?大人说她不喝药,可、可她嘴里有药味儿?绽梅不解地舔了下唇瓣。
    “你已经喝完了。”李玄玉用力瞪了她一眼“我用嘴喂的。”也不知想为难谁,李玄玉重重强调。
    绽梅双颊红艳,头更昏了,她此时该说多谢大人吗?
    或许,她心中隐约明白李玄玉对她幽微含情,然,微分悬殊,对于他的,或是那些她刻意弄不明白的心思,她只能迫自个儿不去想、不去问。
    “李大人,绽梅真的想睡了”
    她的亟欲闪避惹得李玄玉更恼了。
    “你既没恼我轻薄你,又为何不应我?你明白我喜爱你,又为何不理踩我?绽梅,你不喜爱我吗?既不喜爱我,为何替我做鞋?又为何不对我生气?”
    “大人忧心绽梅,喂绽梅喝药,那不是轻薄,绽梅不须对大人生——”芳唇遭劫,一个重重的吻落向她嘴,李玄玉周身的男人气息朝她兜头罩下。
    不是轻薄吗?好,那很好!
    他真是气她,气她这张总是极知进退分寸,每句话都极为得体,却逼不出半句真心的嘴。
    他吻她、咬她、吮她、舔她,恨不得再从她身上逼出更多点什么,再回应他多点什么,吻得她头重脚轻,气喘吁吁,他却还无法罢休。
    他不放她,不放,不能放,既放不开也不愿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大人”绽梅奋力推开他,眼眶蓄满不知为何想落的泪“李大人,绽梅不喜爱你,绽梅也不够资格当大人的知音人,大人应当去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一个能配得上大人的姑娘”
    “不喜爱我你为何要哭?”李玄玉抹掉她落下的泪“绽梅,你为什么不想活?你又为什么不愿活?你不敢回应我,在意的又是什么?是身分吗?我告诉你,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那些身分尊卑我不——”
    “李大人,您别说了,绽梅想睡了,今日劳烦大人费心照料,您也早些回房歇息。”绽梅打断李玄玉,不顾扯动伤口的疼痛,身子趴躺到榻上,以背相对。
    李玄玉究竟想逼她说什么?回应什么?她早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早就不是能配得上他的姑娘,她只是一介奴婢为何他搅乱她一向平静的心湖还不够,还得迫她出声回应?
    “好,你不想说便别说。”李玄玉看来气恼至极,拂袖而去。
    绽梅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心中隐约感到怅然若失,又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直想流泪,没想到过了会儿,李玄玉又拿着几卷书册推门进来了。
    绽梅旋首惊愕地望向他,匆匆将脸别开。
    “你不想说就别说,可我得在这儿等你烧退,你睡吧,两个时辰后我再叫醒你喝另一盅药。”李玄玉坐在案旁,眉心微蹙,一句话说得温缓,像是智者在外头理好心神,真有整晚陪在她身旁瞎耗的态势,打开书册垂首静读。
    绽梅对他脸上如此坚决的神气感到无能为力。
    好吧,耗就耗吧。
    绽梅偏过脸容,真让自己闭眸小睡了会儿,她本就极度疲累,再睁眸时,却没想到李玄玉竟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在案旁读书,真同她耗上了。
    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映出他的身影,也在她眼前与心上映出他朦胧专注的神情。
    这一刻,也不知是因为身子太过虚弱,抑或是因为李玄玉太过温柔与执着,绽梅真觉自己输了。
    说便说吧,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那伤口早就腐了、烂了、臭了,她又为何不能提呢?是啊,为何呢?
    绽梅望着李玄玉的面空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那出口的声音干涩得不像她的,才终于顺利道出一句往事。
    “李大人绽梅,是吴县人氏。”
    那具背对他的娇躯,隐约传来一句朦胧悠忽的句子。
    李玄玉侧眸盯着她的背影,屏气凝神,专注静听,唯恐错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任何一句话。
    “绽梅本姓洛,幼时一直居住在吴县桐城,而绽梅的母亲,原是一名歌伎,被父亲买下之后,收为妾,之后又被父亲转送给叔父,数月后,生了绽梅。”
    所以,她母亲怀着她嫁给她叔父的吗?李玄玉想问,却又觉不需要问,她所用的称谓里,有着她不想亲口道出的玄机。
    “我八岁那年,叔父不知犯了何事,得罪了某位官人,据闻,那名官人性喜幼女,于是,父亲便差娘将我好生打扮,想为叔父”绽梅眼眸闭了闭,她以为事隔多年,那些过往早已恍如隔世,怎料亲口道来,仍是如此困难?
    “胡闹!”李玄玉才听得一半,就算再怎么想忍耐,仍是不齿地低喝了一声。
    他为官不是一日、两日,当然明白为了脱罪,馈礼赠银的所在多有,但赠幼女?这成什么事了?
    更何况,年仅八岁的幼女,即便是与侍妾生的,那也还是名有亲缘关系的幼女,好生打扮要做啥?真送小羊羔入虎口吗?那是禽兽才做的事儿,再有,什么叫性喜幼女?那名官人要幼女做啥?简直是其心可议兼之不可思议!
    绽梅背对着李玄玉,李玄玉看不见她此时神情,只觉她语调比平时更为疏离平缓,像在刻意压抑些什么。
    “娘于心不忍,不愿将我送走,于是便央了管事,找了个机会带着我从宅子里逃出来,我与娘逃了很远、很远很远娘本想投靠亲戚,可他们都不愿惹祸上身,还说娘如此弃叔父不顾,是罔顾夫妻道义我与娘陆续奔走过许多地方,后来,盘缠使尽,娘也堪舟车劳顿,不到数月,便染了急病”
    “绽梅”李玄玉坐到她榻旁,想伸手碰她,却又觉得自个儿太过渺小,不知该如何抚慰她如此巨大的悲伤。
    她当时年幼,丝毫不懂世情冷暖与人心险恶,是否,她将一切过错往自儿身上兜揽,直到现在,仍觉自个儿是害死娘亲的凶手?
    “我没钱葬娘,只好蹲在路边直哭,一位老太太拿了张破席子给我,说要将娘裹卷起来,那么爱漂亮的娘,那么漂亮的娘她不会喜欢那张破席子,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大小姐经过,她才大我一、两岁,她很美,就像娘平时打扮得那么美,我冲过去抱住她,可她可怜我,替我想办法,我娘从前跟她一样美我求她,我一直求她”说到这里,绽梅已然觉得自个儿说不下去,她数度呼吸吐纳,却再难成言。
    “绽梅”李玄玉抱住她,绽梅再也忍受不住,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为什么死掉的不是我?我可以跟娘换的我很乖,爹爹想将我送谁就送谁,我听话,我愿意听话,只要娘可以活起来,可是、可是!娘她不会活了,我一直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冰冷了,她不会动了,她叫我逃远一点儿,可是逃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哪里都没有娘,我不知道我活着做什么?为什么是娘死不是我死?我不想活啊,为什么老天爷要留我下来?为什么要留我下来?”
    绽梅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心发颤,已经不知道自个儿在说些什么、想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心伤拉动了身痛,还是身痛扯得她心伤,总之她浑身皆疼,脑子浑浑噩噩,所以不愿想的往事通通冲涌而上。
    李玄玉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抚她发心,抚她额际,抚她垂落的泪,却知道抚不去她心中伤痕。
    他只好搂紧她,一遍又一遍地道:“绽梅,我说我喜爱你,那自是很喜爱、很喜爱,你活着,遇上我,被我喜爱,令我欢喜,这样,不行吗?为我活,不成吗?绽梅,我、我你赠我的鞋,我很喜欢,我瞧着许多天了,才舍得穿,我也总是很欢喜,我迫你习字,那是我想见你绽梅,我很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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