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一挥手,竟是搬来一把躺椅。他悠悠闲闲地飘坐在上面,张口便将沈映宵惊得七荤八素:
    “你们这一整个师门,除了那个凌尘不知从哪捡回来的小徒弟,其他可不是随便凑的。”
    沈映宵看着他这副说来话长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尽力耐下心来:“长话短说。”
    魔尊:“你师祖曾经有个道侣,两人皆是天之骄子,修为携手并进……”
    说着说着,见沈映宵眼神古怪,他道:“怎么?”
    沈映宵想起剑灵的那些话本,欲言又止:“那个道侣不会是你吧。”
    “……”
    魔尊原本不想说,可他也知道沈映宵在洞府里都悄悄看过些什么,一想到这人脑补的景象,他便觉可怕,只得如实讲了:“不是。是我师尊。”
    沈映宵松了一口气,然后在脑中理了理:师尊的师尊和魔尊的师尊是道侣……魔尊和自家师尊年龄差的虽然多了点,但居然算得上同辈之人。
    一边想着,沈映宵一边好奇问:“你师尊也是合欢道魔修?”
    魔尊叹气:“自然不是。”
    沈映宵疑惑:“那为何要收你?”
    魔尊理不直气壮:“因为本尊装正道装得像,她又好骗。”
    “……”这个欺师罔上的孽徒,“你继续。”
    魔尊:“他们两人相约一同飞升,然而雷劫却远超预料,我师尊像从前那些飞升的人一样就此殒命,你师祖……”
    他想了想,才迟疑道:“他大概是见了我师尊的惨状,于是顶着反噬自降修为,捡回了一条命。
    “那之后,无迹逐渐确信飞升同浊气相关。只是事到如今他再想往体内引渡浊气,也已经晚了,而且他那具身体也千疮百孔,所以便打了别的主意。”
    沈映宵听着他这段话,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词。
    ——夺舍。
    自己的身体不行,便碾碎别人的神识,抢一具身体。
    他在别处见过这种事,此方世界却似乎没有类似的概念。
    可如今回来,沈映宵已经发现了太多和自己印象中不同的事,所以……
    沈映宵冷声道:“仙灵之体对浊气天生便有抗性,即便被浊气沾染,也难生心魔。他将师尊悉心养大,莫非是想抢夺师尊的身体?”
    魔尊一脸“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完整的身体天生与神志相融,没那么好夺,何况你师尊即便被种下魔种,体内浊气也还是不够,修为同样差了一截——虽说让你师尊将境界再升一升也并非难事,但修为越高便越不好驾驭。”
    “因此他只打算取你师尊的根骨灵脉,再加上……”魔尊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冷了些,“再加上我师尊残留下来的四肢。这可是正经的大乘期肢体,加以浊气炼化,又有你师尊的灵脉滋养,不难凑出一句他想要的躯壳。”
    拿别人的身体拼一具身体……
    沈映宵脑中浮现出这那血腥的一幕,久久说不出话。他一时没法把这丧心病狂的举动和刚才那个相貌温和的人结合起来。
    可就算魔尊是在说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一口气把该听的听完:难得这家伙肯张嘴,自然要能挖多少算多少,至于消化这些信息,之后也来得及。
    沈映宵强行记下这些事,突然想起什么,心里一沉:“你先前说除了戚怀风,其余三人都不是随便凑的……除了师尊,我和梅师弟又是怎么回事?”
    魔尊打量着他,露出满意的神色:“你师弟的体质,自有他的妙处。至于你,你是本尊弄过去的,专门给他添乱——如今来看,效果斐然。”
    沈映宵:“?”
    第172章
    魔尊抬指点了点自己眉心:“当年我拜我师尊为师, 只是闲来无事想找些乐趣,却没想她们那一脉师门传承的除了功法……还有过往累计的记忆。”
    随便接收别人的记忆,容易乱了心智, 滋生浊气, 所以即便能看, 也没几个人肯试。
    魔尊这个浊气缠身的人反倒没那么多顾虑。而接收记忆的过程虽然无比痛苦,细看却又有趣得紧, 他本身又能忍痛,这便渐渐成了一种痛并快乐的消遣。
    原本魔尊没指望从中找到太多有用的东西,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魔尊意料——有一日他忽然发现, 其中一个前人的记忆, 居然是相悖的。
    ……明明是同一段时光, 他却像活过了截然不同的两次。
    第一次是妖兽之灾,生灵涂炭。
    第二次却时光倒退, 妖兽之灾竟回到了最关键的节点,然后被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修士改变了。
    拥有这段记忆的前人, 生前也不知自己活过了两段时光。一直到他大乘期冲击雷劫, 死前才不知怎的恢复了前世那段消失的记忆。
    发现的时候人都要死了, 这位前辈自然没能详细调查两次的差别。
    可魔尊却震惊于此, 反反复复研究, 然后终是从庞大的记忆中窥出了端倪。
    “后来本尊发现,触发这种倒退的,似乎是某个人的死亡。”
    魔尊望着沈映宵的眼睛, 饶有兴味:“那人也是隐世家族出身,初时死得极惨。可倒退后他就变了——虽然本身的资质平平无奇, 却结识了许多大能, 且处处赢得先机, 最后竟真被他将局势救了回来。”
    沈映宵越听便越是心惊:难怪魔尊躲到地底的梦境当中才敢跟他说这些,他口中的那个人……难道也和自己一样,死后去了轮回司?
    魔尊:“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为何要抹去你腰后的印记?——本尊查过,你们一族每代都有一人身带印记,是一枚转轮般的胎记。一人正常死亡,便又有下一人继承,这一代是你。”
    沈映宵的眼神已经有些茫然了:他总觉得自己是运气好,才有了死后重来的机会。可如今看来……他们一族竟像是轮回司早早放在此方世界的锚点,一旦触动,便会引发后续?
    魔尊见他发懵,便知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了,只是颇觉有趣地独自猜测着:
    “无迹要做的事太多,没空认真对付你,他大约是从哪听了一耳朵传闻,觉得你们一族是个威胁,于是想顺手剿灭——他越想让你死,本尊便越要让你活着,而且就活在他的宝贝躯体旁边,时时刻刻都能让他前功尽弃。”
    沈映宵回过神,却是听出了别的什么。他凉飕飕地望着魔尊:“从你的话来看,身带印记的人若是按寻常的法子死去,印记无法触发。所以你屠尽我全族,让印记无处可落,然后事情一旦超出你的掌控,便立刻让我惨死,将一切倒退回去?”
    魔尊被当面戳穿,居然也能当着受害人的面笑得开怀:“后一半对了,前一半却是冤枉我了。即便不是我,无迹也会出手将你们屠尽,届时可就连你这根独苗都保不住了。”
    没等沈映宵开口,他又道:“你们一族向来避世,本尊翻遍记忆也没找出太多东西,只能猜出普普通通的死亡并不管用,因此只好仿照你那位倒退成功的先祖,让你死得刻骨铭心一些。”
    铮一声轻鸣,沈映宵手中的长剑,毫不客气地戳到了他喉咙里。
    魔尊在梦中却比在外面结实,被捅了竟也还能谈笑风生,捂着喉咙咳嗽着笑道:
    “这笔账连我自己都记不住,却得要我来还,真是亏了。不过看你如今的模样,如今已是倒退之后了吧——让我猜猜,前世本尊是当着你的面杀了凌尘,还是让凌尘杀了你?”
    “一个都没猜对。”沈映宵也笑了,“不妨告诉你,那时你从头到尾没露过面,大概早便成了灰。一团灰,杀得了谁?”
    话虽如此,可一直以来围绕着沈映宵的疑惑,却终于解开了一些。
    魔尊若想阻止无迹,最好的方式自然是从对付无迹本人入手。
    不过看魔尊这倒霉样子,便知他失败了,所以只能从别处动歪心思。
    ——要么试试触发沈映宵这个倒退的开关,要么就干脆把凌尘杀了。没了这个仙灵之体,无迹想再找第二个,就算找得到,也未必还等得起。
    只是还有一件事。
    沈映宵想起自己前世被戚怀风捅的那一剑,又想起那化形丹的滋味,心里有些波澜:“梅文鹤是你的人?”
    前世凌尘在外出事,戚怀风这个天天不回宗门的家伙也是在外面仓促找到的他。沈映宵离宗寻找两人,途中遇险,后来得了梅文鹤一些照顾。
    ……那时他神智浑浑噩噩,若这个二师弟想对他动些手脚,再简单不过。
    沈映宵以为自己终于弄懂了梅文鹤的身份,可谁知魔尊的回答却让他更懵了:“自然不是,他是你师祖的真儿子。”
    沈映宵:“……”
    他许久消化不了这句话,最后抓了个古怪的点,脱口而出:“等等,什么真儿子?你是说无迹还有假儿子?”
    魔尊一怔:“你不会以为那个惨死的‘独子’,会是他真正的儿子吧——修士想有子嗣何其不易,他说想晚来得子,就真能得到?那只是故意养来诓你师尊的,谁让凌尘那么好骗。”
    “……”沈映宵想起那个师叔的死状,默然片刻,“难怪他下手如此之狠。”
    魔尊啧啧摇头:“这可就错了,无迹做事早便没了情感,一切只为目的。与亲生与否无关,那位‘独子’死得惨,只因越是如此,才越能拴住你师尊。”
    沈映宵为这倒霉师叔哀叹了一秒,眼看着话题走岔,他连忙拉回正轨:“先说梅师弟。他分明是医仙谷的少谷主,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儿子?”
    魔尊:“有何不可?本尊的师尊便是医仙谷谷主。”
    沈映宵:“???”
    他花了许久才理顺这当中的关系:“可是……那谷主不是个男修么!”
    魔尊瞥了他一眼:“医仙谷一贯避世,自然它放出什么消息,你们便信什么。何况我师尊死的早,医仙谷早被那人暗中接手了。世人有这种印象,倒也正常。”
    沈映宵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梅师弟是无迹派来的卧底?”
    “卧底?”魔尊摇头,“这可是实在没有必要,你师尊自己便把自己套牢了,再派人过来,也只会徒增他的疑心。无迹把梅文鹤弄到凌尘身边,大约只是想让他多沾一点凌尘的气息。”
    “梅文鹤体质跟同他母亲相似。简单来说,若你师尊和我师尊是无迹备用的躯体,那梅文鹤的作用大概是……”魔尊想了想,“一团浆糊。”
    “……”
    沈映宵其实没听懂他这古怪的比喻。
    可“浆糊”这种词用来形容人,只是听着,便已是令人毛骨悚然。
    魔尊扫了一眼他的神色,耐心道:“你修为低,或许不知——其实等到了一定境界,便会模糊觉得灵魂似是能脱体而出,去到别处。”
    沈映宵默默白了他一眼:不就是神识,你跟谁装见多识广呢。
    魔尊只说着他自己的心得:“话虽如此,可其实灵魂若想进到自己之外的身体,极易受到排斥,甚至遭到重创。
    “可梅文鹤的体质却不同,对各种灵魂极易接纳——对你师祖来说,七零八落凑来的身体,难免会有欠损,届时拿他补足,还能顺便当做抢夺身体的桥梁。”
    沈映宵刚对梅文鹤攒起的怒气,不知何时竟散去许多。
    他喃喃道:“还真是逮着一个师门往死里祸害啊。”
    直到这时,沈映宵才深刻地理解到,魔尊先前那句“你们这师门可不是胡乱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有件事似乎很奇怪。
    沈映宵蹙了蹙眉:“照你所说,我是你硬塞进去的,戚怀风则是师尊顺手救回来的……我们两个变数掺杂在师门当中,无迹就没想过驱逐?”
    魔尊:“他害的人多了,自然也难免被别人坑上一把。一忙便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而且他是从劫雷中捡回的命,就算避过一时,现世的时间也只能越来越少。他只能先布好他所谓的棋局,偶尔出来拨动一把,没空一直盯着你们这还算稳定的师门。”
    “何况……”魔尊打量着沈映宵,“你虽然将自己称作‘变数’,可若放在你师祖眼里——白送的仙灵之体,谁不喜欢?”
    魔尊:“至于你那个小师弟,无迹倒是真的对他下过手,只是每回都杀不死——分明是派了境界碾压他的手下过去,却屡屡被他反杀,而且每次濒死都能因祸得福。
    “到了最后,连无迹都有些束手。好在你那个小师弟极少在宗门待着,无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他不存在了。”
    沈映宵:“……”
    不愧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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