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哭大闹,发了疯般地叫嚷,揪头发,摔东西,撞墙,无比崩溃地想:只是一次意外落水而已,怎么就毁了他全部健康与人生呢?
    跪在一片狼藉之中,韩辰卓咳得青筋暴起,撕心裂肺。他双眼猩红,一片渺渺茫茫间,忽然想起:当初本该掉进湖里的人是池绪和裴谨修。
    现在缠绵病榻之上恐惧等死的人也应该是池绪和裴谨修!!
    那时的韩辰卓刚才十六岁,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学。他明明远在苏北市,和裴池二人不在一个城市,更不在一个学校。然而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互联网上,他总能看到裴谨修和池绪的名字,听到这两人的消息。
    阴魂不散般,没完没了地纠缠刺激着他。
    恣意少年,天之骄子,活得那样风光无限,引人瞩目,令他气得咬牙切齿,恨得几欲呕血,偏偏又无可奈何。
    韩辰卓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脱发,抑郁,吃不下饭。他短短三个月瘦了快二十斤,体重轻至两位数,好似一具行走的骨头架子,没被病折磨死也快饿死了。
    最终,韩辰卓被实在看不下去的傅赫川送去了国外一家疗养院。
    疗养院里,韩辰卓终于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他渐渐从死亡预警的阴霾里走了出来,尽力忽略掉了身体的不适,彻底地相信起了西医。
    反正他的体检报告还是很健康,既然指标正常,那就意味着他没病,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当初那个糟老头完全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就这样,韩辰卓在疗养院里一日好过一日。
    在疗养院里待的第二年,他偶然间认识了同在疗养院里照顾母亲的宋嘉良。
    韩辰卓并不认识宋嘉良,但宋嘉良认识韩辰卓,他认识所有与池绪有关的人。
    怀着几分刻意接近的目的,宋嘉良时不时地跑去找韩辰卓搭话,甚至开始寸步不离地照顾起了韩辰卓。
    七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陪着韩辰卓回到国内,再次踏上了久违的故土。
    韩辰卓不参与集团事务,对公司发展的状况一无所知。况且他一出国就出国了七年,张家、姜家、旭日未来倒台时他均不在国内,傅赫川更不可能主动跟他提起这些糟心的坏事,以至于韩辰卓回国很久后才骤然间发现,国内商界已经彻底变天了。
    池绪和裴谨修都与他同龄,然而现在一个是祯河集团的董事长,另一个是星火集团的首席执行官与董事长,青年才俊,贵不可攀,而他们傅家一朝衰落,竟然变成了韩辰卓从前最瞧不起的那些小门小户。
    韩辰卓回国之前本来还指望他这位向来能耐的表哥能征战商场,把裴谨修和池绪都打得落花流水,让这两个人破产!一无所有!最好哪天穷途末路,跪在自己脚边任自己奚落!
    可那天慈善晚宴之上,韩辰卓看得一清二楚,穷途末路的人竟然是他表哥!苍白无力任人奚落的也是他表哥!
    众人轻蔑不屑的嗤笑声中,韩辰卓感觉口腔里蔓延出一股极痛的苦涩,他猛地咳了起来,手帕上沾着赤红的血,是被他咬破的舌尖。
    同样倍感震惊与意外的人还有宋嘉良。
    当初在疗养院里刻意接近韩辰卓时,宋嘉良就对韩辰卓的家世有所了解。他知道韩辰卓身份不一般,背靠的是苏北傅家,是傅赫川的亲表弟。
    跟在贺琛身边多年,宋嘉良对津苏两地的豪门也了如指掌。在他眼里看来,苏北傅家可是贺家这种等级的豪门都要低眉顺眼恭敬有加的大人物,攀上这样的高枝,他以后的报仇之路必定能顺遂很多。
    况且,与韩辰卓偶然间闲聊时,宋嘉良意外发现,韩辰卓竟然与他有着同样的仇人。
    池绪,裴谨修。
    都不用他刻意引导,只要提起池绪和裴谨修,韩辰卓就眉头紧皱,眼中满溢着极恶毒的怨恨,对这两个人的憎恶程度比起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失去一个贺琛,马上又来了一个韩辰卓,得来全不费工夫,宋嘉良心想:上天还真是待他不薄。
    他心里顿时骚动了起来,每天除了陪着陈书书,还跑前跑后不辞辛苦地照顾着韩辰卓。
    韩辰卓性格本就恶劣,大病之后更是暴躁易怒,反复无常,经常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突然疯了般还暴起打人。但宋嘉良始终如一,努力维系着耐心温和的假面,日复一日地守在韩辰卓身边。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六年,宋嘉良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韩辰卓的认可。
    他本以为这一切的付出与忍耐都是值得的,他可以借着傅家的光出现在池绪面前,再一次欣赏池绪的震惊失色、慌乱无措、恐惧戒备。
    怀揣着这样的美梦,宋嘉良陪韩辰卓一起去参加了去年年末的那场慈善晚宴。
    身在国外时,宋嘉良不常上网,消息十分闭塞,回国之后他又整天忙于照顾韩辰卓和傅决,活动范围仅限于傅宅那方寸间,他对国内商界动向十分钝感,更对发生在身边的异常一无所觉。
    理所应当的,宋嘉良总以为傅家还是当年的傅家,手眼通天,富可敌国,池家也还是当年的池家,普通有钱,无权无势。不成想人事易变,两家的地位早已迎来一百八十度的惊天大逆转,只有他还活在过去,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当夜璀璨明亮的灯光下,池绪与裴谨修并肩从门外走进,晚宴大厅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纷杂视线汇聚,齐刷刷地望向了门口。
    那些视线里自然也有宋嘉良。
    惊诧、嫉妒、不甘……诸多情绪在心底翻涌,复杂交织,宋嘉良惊得太过,甚至失手捏碎了一只酒杯。
    玻璃碎渣刺破掌心,暗红的鲜血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盯着池绪,震惊至极。
    宋嘉良上次见到池绪还是十年前。
    十三岁的少年,倒没有六岁那年那么蠢笨脆弱,懵懂无知,但看着还是青涩稚气,单纯柔软,愚蠢而又可笑的善良,弱点全都摆在了明面上,一眼就能看透,好拿捏得很。
    顶多是从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幼兽成长为了一只绵软无害的羔羊。
    宋嘉良原以为他这位温室里娇养出来的小继兄永远都会是这样的脾性,毕竟绵羊就是绵羊,怎么都不会变异成狼。
    而如今走进宴会大厅的青年,穿着一身纯黑西装,领带齐整,贵气逼人。少年时那份温软稚嫩已彻底消失殆尽了,眉眼霜寒,一片清冷肃杀之气,疏离淡漠极了。
    如浓黑诡谲的暗湖,远远地,宋嘉良便感受到一股十分强大的上位者气息,冰冷危险,深不可测,令人望上一眼就本能地心生怯意,紧张发抖。
    像……另一个裴谨修。
    在傅家住的这小半月里,宋嘉良一直很畏惧严肃深沉的傅赫川,然而在现如今的池绪面前,傅赫川竟然都渺茫然如低贱蝼蚁一般,不值一提了。
    连傅赫川都得低眉顺眼,更何况他的那些小伎俩?
    低级幼稚,不堪入目。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宋嘉良直到这一瞬才恍然间意识到,他和池绪已经彻彻底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云泥有别,天悬地隔。
    而这件事他本该在十年前就意识到。
    做了七年的幻梦一夕破碎,猝不及防地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眼底浮现出一抹凄惶的绝望,苍茫一片,空洞无物。
    宋嘉良仍站在原地,魂魄却四分五裂了般,留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距离慈善晚宴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宋嘉良仍同从前一样,每天陪傅决、韩辰卓来回奔波于傅宅与医院之间。
    医院去得多,人间惨事就见得多,每天听着病人凄婉痛苦的哀嚎声,宋嘉良那颗枯槁荒芜的心里终于生出了浅淡的同情。
    之前眼观傅决、韩辰卓受病痛折磨,宋嘉良心里一片冷漠烦躁,偏偏面上还要装得耐心妥帖。
    现如今,也许是不再汲汲营营地想着对付池绪,两相对比之下,他倒发觉出了自己的幸运。
    当初贺家破产,贺世昌身亡,贺琛一朝落魄,肯定过得不好,现在还不知道窝在哪个角落里风餐露宿,吃苦受罪。
    而他不仅及时抽身,还拿上了贺琛所有转赠给他的值钱物品,这些钱足够他和陈书书精致富裕地度过后半生了,他何苦还要一头扎进死胡同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上赶着和池绪作对。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也应该朝前看了。
    给韩辰卓当了这么多年保姆,宋嘉良也疲惫至极。慈善晚宴后他想了很久,最初仍是绝望黑暗的,但可能是和池绪之间的差距实在大到了天堑一般难以逾越,渐渐地,宋嘉良反而放下了。
    他不该继续被困在上一代的恩怨是非里了,也应该去追寻独属于他自己的,更广阔的人生。
    所以今天的接风洗尘宴上,宋嘉良打算告诉韩辰卓和傅家人,他要回到a国去了。
    是通知,不是申请,说到底,他是个独立的个体,想去哪就去哪儿,和傅家人没有任何关系。
    韩辰卓是第一个反对的,他如遭背叛般怒火冲冠,暴跳如雷,态度尖锐蛮横。
    宋嘉良冷眼讥诮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从前韩辰卓随便生一下气时宋嘉良都会慌得不得了,生怕再触怒了他般,小心翼翼,温声软语的。如今这一招却不奏效了,宋嘉良眉眼淡漠,浑不在意,地位颠倒,愈来愈慌的人变成了韩辰卓。
    习惯深入骨髓,韩辰卓太依赖宋嘉良体贴入微的关心,温柔细腻的情绪价值,他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没了宋嘉良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急了,太慌乱了,韩辰卓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咳得面色肿胀青紫,喉间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
    他身旁的韩薇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拍则已,刚拍了两下,韩辰卓立马捂住了胸口,整个人好像呼吸不过来般,僵硬地从轮椅上栽了下来。
    生死时速间,韩辰卓被傅家人连忙送进了医院里去,好险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他病情仍然危急,人也还未清醒,短时间内都不能脱离重症监护室了。
    韩薇难得低下头,态度尊敬有礼地请求宋嘉良再留一段时间,起码等到韩辰卓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后再走。
    站在窗外,望着病床上骷髅一般瘦骨嶙峋的韩辰卓,宋嘉良面色凝重,心底忽然升起一个预感,愈来愈强烈,愈来愈笃定:韩辰卓不可能从重症监护室里活着出来了,这段时间将是韩辰卓在人间最后的日子。
    多少相伴了七年的日夜,宋嘉良面露哀伤,难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他为韩辰卓的不幸哀婉,殊不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甚荒唐。(注1)
    第125章
    接风洗尘宴差点吃成了丧宴, 韩辰卓好不容易脱离了生命危险,仅仅一个周的功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度过难关、本该风平浪静的昶盛集团似乎突然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天, 傅赫川接了个电话后就带着江泊文一起走了,急匆匆的,临走前眉关紧锁,神色无比凝重, 忧心忡忡。
    乌云密布,天际一片阴暗惨淡的灰白色, 瑟瑟春寒中,宋嘉良同韩薇一起送傅赫川与江泊文至别墅门口。
    车窗落下前, 宋嘉良似乎在傅赫川那万古不变的冰山脸上看出来一丝慌乱与恐惧。
    此后一连大半个月他都没再见到傅赫川和江泊文, 韩辰卓也仍旧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在生与死间苦命挣扎。
    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了宋嘉良和傅决夫妇。
    傅决喜爱清净, 别墅里并没雇住家保姆, 只雇了几个钟点工,上班到,下班走。
    小时候宋嘉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和母亲陈书书挤在一间狭小的两居室里, 房子太小, 东西太多, 幽暗昏黄,怎么收拾都杂乱无章, 沉闷逼仄极了。
    那时的他最羡慕的便是童话里的城堡,宏伟壮观,浪漫绮丽, 那么多房间,一定可以放下他的全部玩具, 到晚上时想睡哪间就睡哪间。
    想象里的总是美好,长大后真住进去时,宋嘉良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不爱玩玩具了,也没有那么多东西要放。房间太多,人太少,反而空荡荡的,太过冷清,反而荒凉。
    傅家别墅的装修风格偏奢华靡丽,白天看着还好,富丽堂皇,璀璨华丽,可一入夜就阴森极了,赤红栏杆如血,旋转而上的暗色台阶隐于未知的黑暗中,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里散发出不详与诅咒气息的落魄古堡。
    寂静得诡异,宋嘉良每次经过走廊时,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沉重清晰。
    风声凄厉,身前身后飘动的猩红帷幕里好像藏着什么恶鬼冤魂般,叫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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