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漾意依然静默不语,下掩的睫毛覆上一层疏密沉郁的阴影。
    裴述尔仔仔细细地审视这双眼,透过他浅晖色的瞳仁,同褪色记忆做对比,追溯六年前的初夏——
    2001年5月24日。
    学校的成排香樟刚迎来花期,整个校园都被一鼓奇异芬芳给浸透,她在午休的中途被小便憋醒,一睁眼就急匆匆赶往女厕。
    公厕修得特别远,挨着后山的废弃球场,夏天,粪水会沿着地皮蜿蜒外泄,那气味呛至喉鼻,令人作呕。
    述尔上一年级的时候,频频因为地方太远,厕所太臭而憋不住尿裤子,在被方惠教育了无数遍之后,才堪堪改掉这个陋习。
    当她小跑着抵达后山,正欲经过左方的男厕,一声声绝望哀嚎拦住了她的脚步。
    好奇心迫使,裴述尔折回身,隔着窗洞雕花去瞄。
    方圆孔洞将视物切割,男孩光溜溜的身躯被错位成畸斜两半,他上半身倒立进粪坑,脖颈充血发紫,淌满不忍入目的污秽,在视野盲区,发出咕噜咕噜,饱食发噎的哽音。
    他胡乱扑腾的双手,支撑在坑沿,想要借力将身体撑起,却被人重重踩下,鞋底擦磨骨节,激出模糊仓惶的嚎泣。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看到的景象。
    暴力被具象,善知被撕裂,裴述尔震惊到失语。
    她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连四周溢散的沼气都被她忽视,垫脚抬眼,在另一处孔洞中,窥见施暴者的全貌。
    灰黄墙面肮脏又鄙陋,侧肩淡笑着的男生,却光鲜挚洁到虚假。
    他也脱了上身衣物,正处发育期的清瘦体廓,却能轻松拖举一个少年,他微抬着下颌,单手圈住那人的膝盖,往坑下狠狠一抻,笑问着,“错了没?够不够?”
    然后在男孩奄奄一息的抵抗中,突然仰身将人拔出,再用力掼下去,如此反复,直到人小腿都开始痉挛般的颤搐。
    裴述尔看着这张异常熟悉的脸,曾温柔对着她笑,耐心教导她读书习字,在她调皮犯冲时,总是轻言细语,无奈哂笑的——
    公厕水槽突然集中冲泄,两秒之内,发出破耳激响,裴述尔被紧急吓得破音,这声响不小,引起人注意。
    男生慢悠悠转眼,冷淡睨上她视线。
    “哗啦啦——”
    水声一阵高过一阵。
    裴述尔心跳越来越快,连指尖都开始颤抖,因为目距之内,她看到他笑了,眼神玩味,藏锋敛厉。
    变脸只是一刹那。
    裴述尔咽下唾沫,倒退着想跑,却听到人喊,
    “尔尔。”
    少年冲她抬腕,指尖轻浅一点,“站那儿。”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男孩扔在一边,然后走下来,穿过无数个雕花,黑池涟漪般涌至她面前。
    裴述尔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扑进蛛网里的蛾,酸胀的小腹寸寸剌紧,泄出淅淅沥沥的热流。
    后来,这一天被她写进了日记。
    2001年5月24日,天气晴。
    【今天尿裤子了,等到放学回家的时候,裤子已经干透,我觉得妈妈不会发现,但妈妈只是站在我头顶一闻,就开始特别凶地吼我。
    我哭得很伤心,我觉得特别害怕。
    他说敢告诉别人也把我丢粪池子里,我被他吓到,根本憋不住,他笑我,说我和里面那人一样,害怕的时候都会尿。
    他说我像死鱼,像脏狗,是个臭女孩,他牵着我走进去,说臭女孩一辈子关厕所。】
    述尔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里面被抱住小腿,直挺挺摁进粪坑的是她自己。
    她反复徘徊在小学后山的那个肮脏公厕,白瓷砖贴满视野,一排排蹲坑望不到尽头,她梦里憋得难受,却发现每一个坑位都有那个人的身影,把懦弱的男孩往屎里按,又偏头发现她,看她吓得滴滴淌淌尿裤子,笑她闻起来像狗。
    “我那会儿屁都不懂,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和胡胡一起摸摸鱼抓抓鸟,所以我当时太害怕了,跟看鬼片儿似的,那个手法又太独特,我想着一个人怎么会那样,像地里面种的山东大葱,被你拔起来又插进去……”
    “尔尔。”
    思绪被打断,裴述尔止住口,眼前的祝漾意已经不着痕迹地拉开与她的距离,削薄的唇线轻抿着,泰然自若地对她讲,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你认错了,那根本不是我。”
    那股粪水臊臭若有若无地萦绕鼻尖,气味承载记忆,记忆又与现实重迭。
    裴述尔审视他这张漂亮脸,从孩童成长至清澈少年,一如初见时惊艳,可漂亮的东西要么脆弱要么藏毒,如果还带有可复制性,那么无非是黑白两相生,一面禅心一面魔。
    裴述尔的目光暗寂,没承认也没否认,她轻飘飘地吐字,“可是别人已经不在了啊。”
    “那就只能是你。”
    祝漾意不动声色地看她,看她突然又恢复了神采,挽住他胳膊,俏皮又兴奋地问,“所以这次是不是你?”
    “是为了我吧?对吧对吧?”
    “还是为了那晚跟你一块儿的柏芷?”
    她笑嘻嘻地转眼,像只小狐狸,狡黠中带有几分天真,祝漾意挪开视线,眉头随之微蹙,像是终于对这个话题感到疲,所以不准备浪费时间。
    “尔尔,你已经形成一种惯性思维,只是这两件事刚好处在差不多的场景,你的记忆又太深刻,所以才立马联想到从前,但是,那老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除了警察,没有任何人可以下确凿定论。”
    “至少在目前看来,大家都认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醉酒跌落,而已。”
    祝漾意重新和她对视,看她就像看一个顽皮稚童,刚刚的缄默只是在等她将观点阐明,现在阐明了,那便就此揭过。
    祝漾意探手扣住她腕骨,不愿再多话,
    “先回家吧,裴叔到处在找你。”
    裴述尔没动,她脸上覆盖层阴影,执拗地甩开他的手,突然转变话题,
    “胡意彤不高兴了,你能不能离柏芷远一点。”
    祝漾意当听天书,轻摇头,“我们是朋友。”
    “我要你离她远一点。”
    她又恢复成那股说一不二无理取闹的模样,语气蛮横地补充,
    “你要是答应了,这几周我懒得折腾你,等你过生日我再好好送你一份礼。”
    “你要是不答应。”
    裴述尔双手揣兜,昂着下巴看她,“那你就去给泠春姨解释,那天晚上,你鞋上为什么有红泥。”
    “我追出来的时候会经过田梗叉路,晚上那块儿这么黑,我只是不小心踩错了路。”
    祝漾意皱紧眉,干脆就这么直接解释,“就凭这一鞋泥,凭我迟回家,凭你以往的记忆加判断,又要把账都算到我头上?”
    “尔尔,我下半年就要读高三,我不会拿我的人生开玩笑。”
    祝漾意抬腕一指自己的发顶,那处棉布包扎下的伤口犹在,隐隐作疼,不容忽视,他轻撩眼皮,语气低寥地问她,
    “再说我的动机是什么?为了你?为了你就要不管不顾地去杀人?”
    这些话把述尔问住。
    她胸口起伏,抬眸仰视他头顶的疤,在此情此景下,终于有了一分气弱。
    “那你就是不答应了?”
    她思维如此跳跃,在两个话题之间拉扯,可祝漾意紧跟她的步调,不再忽视回避,这次强硬又肯定地一句,“对。”
    “裴述尔,我说过不要去牵扯别人,和我妈,和柏芷,都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样对我都可以,但是——”
    不等他说完,裴述尔调头就走。
    揣着兜气冲冲地往前迈,还不忘抬臂冲他竖起她的小拇指。
    祝漾意看着她走远,因为脚步太重,蹬在地里一踩一个红泥堆,等踏上干道时,她鞋子底已经全是泥,在干道上留下一排排褐色脚印。
    祝漾意收回眼,转头隔着重重人影睨视那口粪坑,他神情静默两秒,尔后缓缓低眸,提起脚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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