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令长梧商帮像个倒伏在闽浙两地的半透明巨人,平日里懒洋洋的瘫着睡觉, 丘陵为四肢, 港口为口鼻, 但若真有什么事,即刻显形。
    宝舟在长梧商帮也算元老人物了,只是他早年间都在海上漂, 闲时也喜欢四处跑,这才认识了赵如茁他们。
    正因为他有着不少人脉人望的同时, 又生性散漫, 不喜欢争权, 反倒成为长梧商帮各方势力都拉拢示好的对象。
    月港木料市场是占地最大的一处集市,根根圆木从船上卸下来, 光是力夫就不知道要多少人。
    宝舟与一位刚从外洋回来的相熟海商插科打诨了一阵, 不经意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忽然,他神色古怪起来,又慢慢的把视线从忙碌卸货的力夫身上转回来, 盯着不远处那两位俊俏的‘公子哥’看。
    月港不乏正经商人,有些出身颇好, 通身绸衣, 折扇轻摇, 也做一副细皮嫩肉,风度翩翩的样子。
    可再怎么皮肉细滑,也达不到如此这般程度!
    宝舟快步走过去,咬牙压低嗓音道:“小不点一只穿成这样!?谁看不出你是女的?”
    陈冬摸了摸头顶的发冠,自己觉得很满意,道:“我又不是要假装男子,只是想行动方便点罢了。”
    宝舟瞥了眼边上的谈栩然,这一位貌美女子身量高挑多了,穿上男装也看得过去,不像这丫头。
    他又无语地道:“简直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陈冬愤愤的瞪他一眼。
    谈栩然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打了个来回,有点长辈看晚辈嬉闹的意思,随后在筹子上写了数,让小荠替她上前出价。
    宝舟搓搓脖子,想起陈舍微夸赞他把自己弄干净时的口吻,不由得嘀咕道:“还真是一个枕头睡不出两种人。”
    他闲着没事,在陈冬身边剥了一地的花生瓜子壳。
    陈冬起先还搭理宝舟几句,后来理都不理他了,只看着谈栩然出价,听到目前最高报价后沉吟思索,接着选择追价或放弃。
    这没什么奇怪的,昂贵又稀罕的木料出售的流程就是这般,价高者得。
    因为即便知晓下一趟的船只什么时候从南洋返回,也不能肯定船上一定会有自己想要的木料,所以要把握时机。
    谈栩然很克制。
    木料买回去是要做成器物再卖掉的,本钱太高,售价更高,谁人来卖?即便是做镇店之宝也不需要那么些。
    譬如这根圆粗绿檀木的确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未经处理,只从剥落的些微树皮碎屑上,就能闻到其静谧的芳香。
    有伙计捧着点碎屑从人群中晃过,陈冬用指尖捏着一片闻了闻,笑道:“真的有香气。”
    谈栩然微微倾身嗅问,什么都没说,瞧了眼人群中做托供价钱的那个男子,出了两回价就没再出了。
    蔡卓尔小脚不便在这,立在远处的马车上瞧了一会,又坐回了车厢,招过婢女让她给谈栩然递话。
    “我们夫人想要这绿檀木,略微贵些无妨的。”
    谈栩然听完婢女的话,只轻声道:“不是太贵,是不值。”
    宝舟有点意外,他本以为这位夫人就是来瞧个热闹,看个新鲜的,没想到这样淡定老辣。
    陈冬愈发好奇了,她四下瞧了圈,发现除了谈栩然的婢女和护卫外,身后离得最近的就是宝舟的手下了,她更贴近了谈栩然几分,道:“嫂嫂,为何不值啊,绿檀可算檀木中的珍品。”
    “若是那种长在深山之中,千年万年才成零星几株的绿檀自然珍贵,但寻常所见的绿檀甚至并非檀木,只是因为紫檀价贵,而木材内外泛绿,所以借势取了这个名字。这种绿檀虽色泽优雅,香气沉静,但木料质地不及真正檀木,比较潮松。若想制成家具,光是阴干就不知要费多少时日,而且用绿檀制成的家具,始终不及红檀、黄檀、紫檀受人喜爱,且由于光照或肌肤摩挲次数的不同,一张绿檀椅会随着时间呈现出斑驳不一的深浅来,除非刻意让人保养,否则绿檀的这种变化不是很好把控,通常都不怎么好看,黄黄绿绿,像……
    谈栩然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形容来,就听宝舟道:“像鸡屎。”
    陈冬闭了闭眼,在忍气。
    倒是谈栩然轻轻笑了一声,道:“形容虽不文雅,倒也贴切。”
    见陈冬没好气的白自己,宝舟不服气的道:“商帮的典当行里就有一张死当的绿檀摇椅,折了多少回价钱都没卖出去,就那绿糊糊的色。”
    陈冬懒得理他,见力夫卸下一根窄短许多的绿檀,木料一旦短窄,身价大减,谈栩然出了一回价钱就拿下了,没什么人与她相争。
    看见陈冬不解的目光,谈栩然笑了声,道:“给阿绛玩的。”
    拿来做大案几或许不合宜,但做成木簪子或者食器,在手心把玩多了,瞧着浅绿一点点加深,也是蛮有意思的。
    蔡卓尔想要的木料有近半数都得到了,其中有些檀木是跟谈栩然合买的,不然哪里吃得消。
    谈栩然除了买了一批柚木之外,余下再没怎么碰粗长的木料了。
    这一船卸货之后,她又逛了逛集市,买了好些小料。
    小料倒都是又贵又好的木料,很多都是案几做剩下的富余材料,碍于只那么一截或是一小块,卖不出什么高价,随缘卖吧。
    “这些都是给阿绛玩的?”陈冬瞧着谈栩然捏着一块手掌大的红檀,似乎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这是阿凌要的,说想给阿绛做一个笔山,再给小妹做一个摇铃。”
    谈栩然说起三个孩子的时候,神色出奇的柔和,叫陈冬不由得想起董氏,心头微酸。
    谈栩然要同陈舍微忙好公事同行,而蔡卓尔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她也想多住几日再走。
    远远的瞧见了陈冬,蔡卓尔的眼睛霍然瞪大,赶紧去看谈栩然,见她与之交谈,仿佛熟络,但又口称白姑娘,似乎只是新结交的买卖人。
    等谈栩然上了马车,蔡卓尔胸中的惊涛骇浪也早已平息,叹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真是想不到啊,也好,也好。”
    木料有专人专送,不过月港瓷窑恰有一批货要运回泉州,谈栩然就让力夫把木料送到瓷窑附近的官道上,等瓷窑配好了货再一起上路。
    “阿鳝。”听到这一粗声粗气的叫唤,鬼鬼祟祟往箱里塞糕饼的男子吓得一抖,慢腾腾的转身望向管着他们这一帮力夫的头头。
    对方一向不喜欢这偷奸耍滑的瘦鸡仔子,奈何早年间受了他父亲一点恩惠,如此当口,少不得要给他一碗饭吃。
    “我可跟你先说好,你跑这一趟没银子,但在我这的账就算清了。”
    阿鳝连连点头,只要对方别走过来又查一遍箱子,叫他干什么都行。
    见对方走了,阿鳝这才松一口气,像个疯子一般对着箱盖和箱体间用木条隔出的缝隙说话。
    “别怕,这回顺得简直像有神仙相助,保准万无一失,阿兄一定把你救出去。”
    箱子里传出一道细微的女声,“阿兄,这车是去泉州的,岂不是去他老巢了?他这样害你,害爹,我不甘心啊!”
    “走一步看一步!什么甘不甘心的?不是还有我吗?逮到机会,我弄不死他!”
    阿鳝正胡乱吹牛,想先将妹妹安抚下来,忽然见瓷窑的掌柜又踱步过来,吓得他直接哑巴了,只愣愣的看着他一把抽掉了木条。
    “底下箱子有好些虫眼,不必塞这个。”掌柜的说完这一句就走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掌柜从他跟前一晃而过,阿鳝只瞧见一辆大马车从根根横置在骡车上的圆木前头缓慢驶离。
    车窗里两位女子视线巡视四周,漫不经心的在他身上沾了一沾。
    她们一个冷淡妍魅,一个骄矜秀气,各有风姿。
    若在平时,阿鳝早就看得目不转睛,此刻却忙不迭低下头去,只觉这两人的目光洞若观火,似乎什么都明白。
    陈冬同谈栩然回客栈,蔡卓尔坐蔡家的马车回娘家。
    她出阁前的院子已经归了几个小侄女,此番回来就住在母亲郑氏院里。
    蔡卓尔觉得这样也好,母亲院里把持的严实,院门一关,她照旧可以做一个蜷在母亲怀里睡觉的女儿。
    一个女子成亲生子之后,还能有几回可以躺在母亲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沉沉睡去,又慢慢醒来?
    跟了郑氏大半辈子的秦妈妈哄了她几回,蔡卓尔才起身,边叫人伺候穿衣,边瞧着郑氏对着镜子,看自己发髻上的黑漆发叉。
    “简简单单,雅致大方。”郑氏满意的说,“还是女儿知道为娘的喜好。”
    蔡卓尔笑道:“娘喜欢就好,这一套发叉可不出大货,只做了很少的量。”
    “如此看来,那个谈氏颇有眼光,难怪买卖日益红火。”郑氏指了指发髻上不怎么服帖的一处,梳头婆子赶紧用篦子沾了发油,一点点替她梳平整。“听你说自己同几个妯娌处得好,儿子又懂事贴心,我昨晚上才叫睡了个踏实,不然总是记挂着。”
    蔡卓尔穿好衣裳,从梳头婆子那拿了篦子,一面替郑氏梳理头发,一面道:“族里日后若是六弟当家就好了,换了旁人,总有不顺心遂意的地方。”
    “他毕竟小些,前头有那么些人,怎么轮得到他?”郑氏轻轻摇了下头,又道:“况且听你所言,他似乎不是喜欢揽事上身的人。”
    “嗯。”蔡卓尔想了想道:“陈家大哥世故庸碌,但经他手,凡事还有可回旋的余地。二哥同他爹是一样的,满口纲常人伦,叫人透不过气,三哥是个脏货,大家面上不说,但也不会叫他站到台前来的。”
    蔡卓尔差点要把陈舍刞给略过去了,想起他这两年似乎在人前露面多了,而且同陈舍微的关系也融洽。
    “只怕二哥不会叫他有这个当家的机会。”蔡卓尔道。
    “那你那个小七叔呢?”郑氏忽道。
    陈砚墨在海澄做官,郑氏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郑氏从镜中瞧见蔡卓尔撇了下嘴,又俯下身耳语道:“这也是个脏货!”
    郑氏这把年岁,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笑着一摇头,摸了摸蔡卓尔的脸蛋,道:“你眼里是愈发揉不得沙了,不过你哥也不怎么喜欢他,说他做事虚飘,喜欢取巧抢功,跟只老鼠似得四处打洞。”
    县衙、市舶司和卫所其实归属三处,蔡卓尔有些不解,道:“哥哥同他打交道的次数多吗?”
    郑氏牵了蔡卓尔的手去外间用早膳,道:“你以为那位林公公真是专给小陈大人送圣旨,然后顺便来月港转一转的?”
    蔡卓尔扶郑氏坐下,想了想道:“莫不是心在月港,顺便给六弟送圣旨的?”
    “顺便不顺便的,总有主次之分。”郑氏的语气渐沉,道:“似乎是有人上奏,说市舶司纵容走私,暗中受贿,但又无实证,故而才有林公公这一趟。”
    蔡卓尔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道:“既是市舶司的事,同哥哥有什么相干?”
    “许是想牵扯上卫所,把水搅混,陈砚墨就是那个出面搅弄的人。”郑氏尝了一口白粥佐酱瓜,只道:“这些都是前日你哥心烦,在我院里吃饭时说的,嗐,我一个又老又聋的婆子知道什么?”
    第189章 西洋集市和市舶使
    陈舍微在漳州这些时日颇为分裂, 有些时候只做教书先生,只同底下小吏们相处, 下地里玩泥巴。
    可有的时候, 又要收拾得人模狗样,同漳州一地的大小官员们打交道。
    这些人言语里好些陷阱机锋,等着陈舍微去碰去踩, 弄得他不胜其烦,有好几回没忍住挂了相, 才知道蔡器这种直肠子的武官, 已经算是好相与的了。
    黄理事后替他向林公公婉转致歉, 对方用有些醺然薄醉的口吻道:“你我都清楚小陈大人的性子,说起来,他想再往上爬, 依咱家看来是有些难,但只要还有这份本事, 想要往下掉, 也难。”
    太监嘴里, 倒难得能听见这样一句实打实的话。
    原本漳州这地方招待上官,怎么能不去青筑小楼呢, 可偏偏林公公是个太监, 叫太监去青楼,比抽人家嘴巴还过分,这是要扒人家的裤子啊!
    所以大小官员常常一日两聚, 这厢陪着林公公在茶楼酒馆里用罢,那厢又聚着转场去青筑小楼。
    别管是茶醉还是酒醉, 言语间自然会谈及方才所言, 笑话几句太监上青楼, 有力使不出,又举起一壶鹿血酒,说下回把那太监的酒给换成这个,会不会活活憋死?
    总之哪有人天生喜欢陪笑的呢?这伙人是刚给林公公陪过笑,又来这里,找姑娘给自己陪笑了。
    这种花酒局,陈舍微是从来不去的。
    黄理去了几回,因为至多吃几盏姑娘递过来的酒,再没有亲密之举,而隐遭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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