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恨,早已在黎棠那里完成替换,早已完全消弭。
    说完,蒋楼大步离开,走到外面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呼出来。
    环顾四周,忽然觉得熟悉。似乎上次,他在和张昭月谈话之后,也是站在这里,产生一种得到解脱般的如释重负。
    但他明白,这次才是真正的解脱。
    或者说是被解救,又一次被黎棠,从仇恨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手机适时振动,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看,是黎棠发来的微信。
    先是一张养老院康复机器人的照片,黎棠说:今天亲自体验了你们的产品
    蒋楼问感觉如何,黎棠回答:蛮好的,就是太灵活,感觉不是我操纵它,是它在带着我跑
    蒋楼不禁笑了一声。
    正输入着,打算告诉他一些操作要领,那头先一步发来消息:下周有空吗?
    意识到黎棠可能要发出邀请,蒋楼立即回复:有
    发出去不到五秒,黎棠打来电话。
    蒋楼按下接通,那头传来黎棠带笑的声音:“只发微信没什么诚意,所以……下周我们公司组织团建,去南岛度假,如果你们有空的话,一起来放松一下?”
    一周后,飞机降落在南部沿海城市。同行人数多,包了辆大巴,众人下飞机直奔酒店,放行李,换装备。
    去往沙滩的路上,黎棠才有了一种来到热带城市的实感,温暖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的咸腥海风,离开钢铁森林来到世外桃源,连灼热的阳光都那么明媚喜人。
    这次度假虽是公司组织,且不占用年假份额,但公司只包机酒和每天的一顿酒店自助,其余费用还是自理,所以有宁愿宅家睡觉的员工放弃了机会,才轮到roja的各位沾光。
    脱掉外套换了件衬衫,蒋楼出门时碰到同样乘电梯的裴浩,他穿颜色鲜艳的沙滩裤和背心,头发梳起在脑后,很是骚包。
    察觉到身旁人的斜视,裴浩“啧”一声:“你帅,你最帅好吗,我就算什么不穿也没你惹眼……再说了,就你家小狐狸对你的痴心,你还怕他被别人勾引走吗?”
    蒋楼不置可否,眼神却越发森冷。
    裴浩跟他认识这么久,不消他张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举手投降道:“行行行,我以后不喊他小狐狸了,小狐狸只能被你喊小狐狸,毕竟小狐狸是你一个人的小狐狸,不是我们大家的小狐狸……操,你真动手啊?!”
    由于到得晚,沙滩上的遮阳伞几乎都被占据。
    蒋楼去给大家买喝的,提着一大袋水回来时,看见齐思娴在一顶伞下向他挥手:“老板娘,来这里!”
    对于这个称呼,蒋楼毫无负担地接受了,走过去分发饮料的时候,黎棠低着头假装在玩沙子,从俯视的角度,正好将一双泛红的耳尖看得分明。
    员工多了,自然有“不识抬举”的,老板娘亲自递的饮料不肯接,说不爱喝碳酸饮料。
    齐思娴用胳膊肘撞一下杨柏川:“干吗呀,要减肥等回去再减。”
    大家都看着这边,杨柏川骑虎难下,到底接了过来。
    李子初见此情景忍不住笑,霍熙辰问他笑什么,他说:“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某些人表面冷若冰霜,心里不知道有多油煎火燎呢。”
    霍熙辰眨巴眼睛:“你在说啥,我咋一句都听不懂?”
    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众人去玩排球。
    黎棠本不想去,不知谁说得老板先发球,公司运道才会旺,为了公司的未来,不爱运动的黎棠咬牙上场。
    没想打了几个来回,竟感受到了乐趣,黎棠左奔右跑,时而跳跃时而垫球,兴奋得像刚考完试解放的学生。
    然后乐极生悲——恰逢涨潮,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挪地方,海水一浪一浪地涌上岸,浸泡沙滩,不知是谁埋在沙里的空水瓶被黎棠踩到,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进沙子里。
    还没来得及站起,下半顿时身一凉,是海浪拍上来,把裤子连同衣服下摆一齐打湿。
    ……怎么看都像尿裤子了。
    更要命的是,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黎棠尴尬得快要晕过去。
    杨柏川离他近,在人群的最前头,伸出手要扶他,被另一条手臂横空拦截。
    那只手径直抓住黎棠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老板!”身后的齐思娴发现新大陆般地喊,“你裤腰那儿,是不是文身啊?”
    听到“文身”两个字,黎棠猛一个激灵。
    原来是白色t恤遇水变得透明,紧贴着皮肤,让一切暴露无遗。
    黎棠觉得自己反应已经够快了,可还没等他用手去挡,一件衣服从后面罩了上来。
    蒋楼一派自然地用衬衫给他当围裙,袖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然后牵起他手腕:“走,去收拾一下。”
    两人去到离沙滩最近的洗手间。
    这会儿人不多,黎棠霸着一个水龙头冲洗半天,才把身上沾的湿沙弄干净。
    裤子稍厚些,一时半会儿晾不干,黎棠就没解开蒋楼的衬衫,手拎着下摆一下一下地扇,企图加快空气的流动速度。
    扇着扇着,视线不由得落在等在外面的蒋楼身上。
    幸好他在衬衫里穿了无袖t恤,这会儿不至于打赤膊。而他站在太阳底下被暴晒,原本冷白的皮肤已有发红晒伤的趋势。
    黎棠于心不忍,喊蒋楼进来,从口袋里摸出用完半管的防晒,挤了一大坨往蒋楼的脖子和手臂上抹。
    蒋楼第一次用防晒,觉得黏糊糊的还带香味,本能地想拒绝,可是黎棠的手放在他身上,柔软掌心很轻地搓揉他的皮肤。
    距离也极近,近到能看见黎棠红润的唇,感受到他和海风一样潮湿的呼吸。
    原来没有洗掉,蒋楼想。
    我的名字和生日,仍然刻在他的身体上。
    此刻的黎棠,内心同样波澜迭起。
    防晒霜抹到脖颈后方,耳后位置,他看见一些人为的痕迹。
    之所以看不清,因为这处是蒋楼的左耳,戴着助听器,而他的助听器是耳背式,四五公分长的受话器夹在耳后,挡住了那片痕迹。
    沿着设备的边缘抹着防晒,黎棠没话找话般地问:“苏沁晗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裴浩说她最近没时间。”
    “好像一直没看见孙宇翔和李媛媛?”
    “他俩饿了,先去吃饭。”
    ……
    闲扯了一会儿,黎棠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我听说助听器会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是真的吗?”
    “不会,优质的助听器都有噪音管理。”
    “那你——”
    没问完,蒋楼忽然侧过身:“想看吗?”
    黎棠一愣。
    蒋楼看着他:“想看的话,我可以摘下来。”
    “要不要看?”
    鬼使神差的,黎棠点了下头。
    于是便看着蒋楼抬起手,两指捏住耳塞,将其从耳道里扯了出来,再轻轻一提,连结的透明线脱离,连同夹在耳后的受话器一起摘掉。
    摘戴无数次的关系,蒋楼这串动作无比娴熟,迅速到黎棠还没反应过来,耳后的图案就展现在眼前。
    准确说是字母,分为两行,由名字拼音和罗马数字组成,细密地沿着耳廓上缘分布至耳根,紧贴鬓角的短碎发。
    litang
    x.xxi.mmi
    他的名字和生日,除却表示方法,连格式都分毫不差。
    一时心潮汹涌,起伏的幅度和频率,比起外面的涨潮有过之而无不及。
    黎棠想起自己曾经想过把左耳换给蒋楼,虽然最终没能实现,蒋楼却还是在这里刻上了他的名。
    继而联想到另外一件事。
    “那年情人节,帮我把东西收拾好,放在我住处门口,还送了药和玫瑰花的……是不是你?”
    为了方便活动,黎棠今天没戴框架眼镜,因此眼神有一种要把人看穿的清明。
    而蒋楼并没有打算躲避。
    他迎着黎棠的目光,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会猜到。
    就像那天,我在咖啡店的外面看着你一样,这些年来,我竭尽所能地守着你。
    哪怕只敢远远跟着,连你的面孔都看不清。
    无声胜有声,黎棠“听”懂了。
    担心没有镜片的遮挡会变得一览无遗,黎棠垂眸,叹息般地说:“做过的事,就要说出来啊。”
    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蒋楼否认道,“我要你自己发现。”
    陈述的语言好比机械地灌输,远不如自己寻找到的答案来得深刻,鲜明。
    我要你亲自来了解红和黑,爱与恨,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要你亲眼看见恨是怎样被爱覆灭,被爱完全取代。
    黎棠呼吸一滞,心脏跟着发紧。
    是蒋楼突然的强势让他慌乱不已……不,蒋楼一直都是强势的,无论是复仇还是做别的事情,
    他都步步为营,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甚至他的后退,也是为了以退为进。
    就在这时候,蒋楼上前一步,仿佛掐准时间收网,由不得被逼到角落的人逃避。
    他微微颔首,声音很低:“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看了?”
    第63章 是你叫我进来的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轰鸣震动。
    黎棠想跑,可是路被蒋楼严实地堵死,抬眼便能看到摘掉助听器的左耳,稍微侧身,耳后的文身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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