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坐在船头, 神情舒展,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下巴微抬, 夏日的阳光落在她精致无暇的侧脸上, 少女纤细的长睫微微扑闪, 眼眸清润带星, 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午后贪睡的慵懒小猫, 在船上享受着夏日懒散的惬意时光。
    她身后是一个正在剥莲子的肤色黝黑的少年, 他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人发愁的困难,皱着眉头苦哈哈埋怨,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他。
    那时,蔺岐山理所当然地以为蔺绮是小山村里的一个普通人, 由一个普通人养大。后来蔺绮来了临云宗,他见识到她的符道修为,又以为把蔺绮养大的是个隐居散修。
    谁能想到蔺绮口中的姐姐就是容涯仙尊呢。
    现在回想, 又觉得一切都十分合理。
    除了容涯仙尊, 还有谁能教出那么年轻的符道九重;若非有容涯仙尊, 她又怎么养出这种肆意妄为的性子。能做出那么多不要命的事, 不过是知道哪怕天塌了也有人给她顶着,有恃无恐而已。
    青年沿着台阶走下来,他身上的草药气霜冷清苦,闻来有种让人清静的味道。
    蔺岐山回过神,见青年在晏权的魂魄前停下,微微垂首,语气中颇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思,道:“好不容易做的大戏,看不到结果岂不可惜,你出去,给你们大祭司通个有无。”
    晏权脸色难看,咬牙:“仙尊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跟大祭司没有……”
    旧生塔面前说不出假话。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死去的魂魄还会气得脸红。
    晏权的话被堵在嘴里,脸色涨红发紫,把自己憋得够呛。
    他说不说得了话对容涯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指节微抬,随意画了道符文打出去。
    殿内轰地开了。
    轻飘飘的魂魄被符文抻出殿外,重重撞到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身上。
    那个年轻人微微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和晏权的灵魂一起倒地滚了几圈。
    还没等周围人反应,浅蓝色灵气便如细丝一般,灌入年轻人的身体。
    年轻人趴在地上,姿势扭曲,唇角颤抖,不断发出痛苦的哼叫声,鲜血外渗和骨骼错位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
    “唰——”
    灵气抽出。
    绞杀。
    生机消弭的瞬间,年轻人的身体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晏权有些茫然,傻了一会儿,低头望自己的魂魄。
    将近透明的魂魄上,打着浅蓝带光的符文印记,他的魂魄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晏权刚意识到这一点,脸色骤变感到绝望的同时,便如风一般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却比刚刚乌云滚滚的时候还有冷。
    青年高站在主殿里,目光越过殿内冰冷的汉白玉石板,落在年轻人消失的地方,那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敢凑近,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将那方土地照得苍白。
    与此同时,苦牢里。
    苦牢没有白天,甚至称不上正常的黑夜,无星无月,无光无影,有的只是旷远得无边无际的黑,殷无相和他在外界的“眼睛”的联系猛地被切断,他体内魔气翻涌,险些被反噬,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慌乱之间,单手撑着泥泞黑土地,手上沾了一手泥,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殷无相坐在苦牢里,眼睛半眯起,他回想刚刚利用“眼睛”看到的青年,随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心想,生气了啊,真稀罕。
    一会儿的工夫,江云酌一行人也到了主殿,江云酌朝殿中的青年躬身施礼,容涯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看他,单手掐了个诀,浅蓝色灵气没入秦掌门的丹田,秦掌门脸色惨白,脸冒虚汗,体内的灵气如洪水一般泻出,顷刻间,他的化神修为悉数废了。
    蔺轻梨站在江云酌身后,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秦掌门废了?废了!
    三大派掌门之一,容涯仙尊竟然能说废就废?
    秦掌门还连句话都不敢说。
    蔺轻梨头皮发麻,不经意间抬眸,对上青年那双薄蓝的清冷眼眸。
    她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之前见到的林净。
    她在蔺绮身边见到的林净,和现在的林净大不一样。
    以前的清冷又温和,神仙下凡一样;现在的笨笨的,说几句话就脸红,完完全全是一条笨狗。
    她还为此诧异过,现在想想,或许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之前她看到的林净,大抵是分神降落的林净躯体里的仙尊。仙尊可能单纯不放心自家小孩出来,所以披了个假身份跟着。
    短短几息的时间跨度里,蔺轻梨的脑袋好像要烧起来了。
    江梅引扯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目光别太放肆,蔺轻梨有些茫然,恍惚着小声道:“怎么办啊我之前让蔺绮别跟他走太近,我还骂过他……”
    江梅引心里一紧,连忙给她下了禁言令。
    蔺轻梨似乎也意识到主殿里所有人的修为都比她高,哪怕她压低了声音,也可以轻而易举听清她说的话。
    蔺轻梨脸色一白,心虚低头,却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容涯嗓音温沉,开口道:“蔺宗主似乎不大喜欢袖袖。”
    蔺岐山的心紧了起来。
    蔺浮玉站在一侧,指节微微蜷起。
    他知道父亲对不起蔺绮,却不愿生他养他的人落得乌山长老和秦掌门一样的下场。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让她来这里?”青年垂眸看他,“你当不知,袖袖来临云宗这件事,时常让本尊觉得困扰。”
    蔺岐山讷住了。
    为什么?他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
    起先是因为血脉,他不想让蔺绮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落后村庄,所以把她带回来,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他把霜雪天给了蔺绮;后来知道了望月派掌门和掌门夫人的打算,又决定把蔺绮嫁到望月派……血脉亲情也有,算计也有,可惜血脉亲情淡薄,算计更多。
    后来他也想过和蔺绮好好相处,可是蔺绮总是非常冷漠抗拒,他就以为蔺绮生来冷血、野性难驯,她若能像蔺浮玉一般温顺懂事,他也不至于放弃她。
    蔺绮堕魔一事他早看出是算计,却觉得没必要因为区区一个弟子和云海天州上纲上线,更何况秦掌门很疼爱秦显,而他对蔺绮并不十分喜欢。故而,当他面对秦掌门的咄咄逼问时,他只争取了让蔺绮活着,并不在乎她日后的活法。
    只是,他看见蔺绮满身是血,对他说“宗主似乎从来不会选择我”的时候,他确实愧怍。
    后来又看见蔺绮在容涯仙尊面前的样子,才知道原来蔺绮的冷漠只针对他一个人。
    他出神片刻,又想起第一次见蔺绮的时候。
    小姑娘眉眼稍弯,眼睛里藏星带月,有些惊讶地指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真的吗?可是我没有爹爹啊,姐姐也不曾跟我提起过。”
    他说:“我确实是你父亲,你愿意跟我回临云宗吗。”
    她撑着下巴,笑吟吟点头:“好呀,爹爹。”
    他从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往日记忆已模糊不清,只记得他见到蔺绮的时候,她确实乖得让人心软,而他似乎又一步步把她推远。
    蔺岐山目光挣扎,有些失声,过了很久才拱手,道:“我愧怍。”
    容涯并不在乎他想了什么。于仙尊而言,蔺岐山确实是袖袖的亲生父亲,他也确实没有把袖袖养开心,反而让她多了许多烦恼。
    青年道:“袖袖与你断绝关系,烦请蔺宗主于今日昭告仙门。”
    他的措辞十分温和雅驯,语气却相当冷漠。
    蔺浮玉松了一口气。
    蔺岐山犹豫一会儿,心里打鼓,说:“仙尊,这件事是否应过问蔺绮的意见。”
    青年扫他一眼,目光冷然,不轻不重问:“你是说她有可能违逆本尊,强认下你这个父亲?”
    自然不可能。
    蔺岐山讪讪,他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
    **
    霜雪天。
    蔺绮回霜雪天后,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沐浴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又坐起来念清心咒。
    容涯推开门,就看见蔺绮临窗坐着。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裙裳,外面是鲜红披衣,乌黑长发垂下,发尾微微带了点湿意,她提笔在纸上写字,写几个字扔一张,颇有些烦闷,看起来像是自己把自己写生气了。
    地上全是她扔的纸团。
    容涯俯身,拾起一张纸团打开看,墨迹已干,她写的是清心咒的口诀。
    堕魔之后心境本就十分混乱,她静不下心觉得烦闷也是正常事。
    蔺绮对魔气的操纵还很不成熟,时常有黑雾渗出来。
    容涯走近,微微俯身,握住她拿笔的那只手。
    清苦的草药气萦绕在空气中,青年的手很冷,如霜如雪,蔺绮眼睫轻轻颤抖。
    她软软喊:“姐姐?”
    “嗯。”清和温柔的语气。
    第118章
    他俯着身子, 一捋黑发垂下,落在蔺绮微微湿润的衣襟上,青年握着蔺绮的手, 写下几个因为心烦而被她写岔的字。
    ——“人能常清静, 天地悉皆归。”
    常说字如其人, 放在仙尊身上并不大适用。
    他性情温和安静,字体却十分洒脱肆意,有一种挣扎而生的自由。
    霜雪天里没有刀剑也没有鲜血,柔和的阳光自窗子打进来, 像破碎的金粉。
    蔺绮垂着眼睫,看纸上缓缓写出的经文,神情认真, 看起来很是乖巧。
    堕魔之后, 这样的经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但容涯的出现依然让她安心。
    尽管现在的她是正道最厌恶的的魔物, 而身后站着的是正道仙门最负盛名的仙尊。
    这时, 魔气不受控制自指尖溢出。
    蔺绮眼睫微颤, 有些懊恼。
    她动了动指节,想把洇出的魔气盖住,可是这魔气狡猾得让蔺绮生气,止不住地往外洇, 甚至漫上青年的指缝。
    蔺绮脸色一白,紧紧抿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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