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秦前脚刚到渡口,少顷云荇与刘昭相继而出。
    他二人聊得投机,言语间还在交谈县学云云,可刘昭眼神闪烁,不时瞄向自己,连秦望过去,刘昭轻咳一声,似是想起什么,一拍脑门,从怀中掏摸出几碇碎银,强塞到云荇手里,云荇没有收,让他给胡登,刘昭说放心少不了他的,轮到连秦时,他忽抽回去一锭。
    连秦∶……
    刘昭一脸替你办事,要点车马费怎么了的表情,连秦侧首,有些哭笑不得,但刘昭那宛若天经地义般的举止,却像给他服下了定心丸,连秦笑意温煦,并不计较,还主动揖礼。
    云荇玩味观之,连秦觉察到她的视线,对上一眼,瞬间便移开。
    直至登船离岸,他仍时而遥望。
    云荇寻地坐下,喊了两遍,他方回眸,静看着她,云荇勾唇,自袖中取出一枚纸片打开,如愿看到他的淡薄渐趋凝滞,进而崩裂。
    “师兄是不是在惦记这东西,既然如此紧要,怎么就交到别人手上去了?”
    他纵身去袭夺,云荇似早有预料,先一步探出手,将纸片摁入水,墨迹瞬间洇开,连秦再想去捞,纸片在湖水中已经彻底浸透了。
    他气闷,挺劲将她按在侧板上,单薄的渡舟随之一晃,引得艄公拧眉怒瞪。
    云荇一派从容∶“师兄想在这里和我做一对水鸳鸯吗?”
    连秦回过神∶“你们从一开始便串通好了诈我?”
    他恍然,难怪他们最后以寒暄为由支开他,就斯须间的事,不是没生疑,但再三酌量后还是略过了,明明刘昭适才的眼神总飘忽不定……更有甚者由始至终,一直在缄默旁观他是如何极力地假以辞色。
    他紧盯着云荇。
    她叹惋∶“能终年如一日枯坐枰前的人,果然非同一般,该说你八风不动呢,还是禀性难移呢?”
    他冷冽回道∶“是你算错了,我没有当场揭穿你已是尽留颜面,不等于授棋之后还要任人摆布。”
    云荇怜悯地看着他∶“你根本不需要如此操持,其实你做什么都是枉费心思,下完这一盘,就不用再回去了。”
    她抛给他一个素锦织成,沉甸甸的银袋,连秦认得,这是他原本的盘缠,云荇在拘禁他时,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被清缴,时隔多日后重新打开,里边的银钱还是原封不动,是真打算放他走。
    连秦却兀然生出被戏耍后的懊恼。
    只听她又道∶“驿马驰书最快,但只递军需戎事,你托刘昭捎信,等它辗转慢投,你也早抵玶都了,提点师兄一下,其实刘昭不久前才南下至此,一时半会的……可不会回去。”
    连秦嗔目,那刘昭受他条书做什么。
    每隔须臾,她就向他掷出一段惨厉的实情,连秦恼恨到了最后,陡剩一股无力∶“合着你今日原就打算将我放行?你竟还诓骗我做那些……”
    亲手为她栉沐,与她亲狎,交缠……
    云荇贴上去,在他耳边道∶“所以你托他,还不如……向我自荐枕席。”
    郁结,忧愤,羞恼,心跳迭起,他发狠推开她∶“你眼里只有这些吗?那么你对四海棋会就是痴心妄想。”
    人果然是会学精的,一件于自身唾手可得的事,如果对方苦心竭力也难以争取,就可以变成一柄称心的利刃刺向她。
    云荇直接向他裆部捶去,这是攻击一个男人时下流但非常顶用的招式,对诗礼传家的贵公子更有奇效,有了昨天的实操,她今日再接再厉。
    连秦在狭窄的渡舟上根本无从躲避,命根子硬吃了一拳,痛得他直不起腰。
    云荇实诚地点头∶“对,我满脑子都是愚弄你,看你委曲求全,痛苦也要阿谀取容,我便分外愉悦,你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全须全尾地回去,才在床笫间卿卿我我,仅半日后就敢在刘昭面前甩人冷脸,我就是太恩慈了才没把你后庭给捅了——”
    连秦∶“!!!”
    弥天大骇。
    他顾不得受苦的下身,仓惶地扑去捂实她的嘴,并心有余悸地转头,背对他们的艄公狐疑地觑了一眼,连秦咽下唾沫,强行将她拽蹲下。
    他感到筋疲力尽,这荤话简直丧德败节,哪怕是供衣冠沐猴寻欢作乐的风月地,恐怕也没有人敢对权贵说,后悔没捅你后庭。
    裆部还在隐痛,他愠容难堪,另一只手越过她背,抓着她上臂不由得使劲,却只能谇道∶“恬不知耻!”
    云荇挣开∶“最好别让我真去成了四海棋会,不然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她曲肘将其顶离己身,重新靠回侧板,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如果是旁人挑弄生端,他素来会一笑置之,绝非现在这样,肝火频催,他深吐息,拾起完好如初的银袋,扭头落坐在一侧。
    舟尾安静下来,艄公摇着楫,偶尔转瞥后方,天阔云淡,四面只有湖水悠悠。
    船泊岸后,云荇在前越行越远,连秦隔了一段路跟着。
    他想过就此分道扬镳,但事与愿违,往昔游历出行,膳宿可谓优厚,如今虽取回钱财,长久的幽禁却让他一时难以独面人地生疏的沧州。
    云荇没有再回山庐,她花了两日向沧州众人辞行,连秦与她同投一家客栈,可她神出鬼没,二人终究不再同宿,连秦总是难觅其踪。
    直至第三日才卒之在清晨逮着了人,云荇也不意外,只问一句你还没走?
    连秦没好气∶“是你将我绑到此地又如弃敝屣。”
    云荇诮笑道∶“分明是你不愿见我。”
    他撇过头,不置可否。
    云荇最后还是与他归程结伴,同食不同寝,连秦习惯安静读书,她每经一处,便四下探听茶肆棋座,转眼就不见人影,被强行隔绝过人事,还是让连秦在异乡惝恍难安,有时不得不去抓她的手,低斥别乱跑。
    他实在不懂她在想什么,每回问起,她就戏谑一句不正经的养你,不下彩棋拿什么供你吃穿?
    眼里没有半点认真。
    她在玶都时就惯往市肆闾巷跑,因此也被赵承旨指摘不像个高门闺秀,所以那样的回答通常也只得到连秦的冷嗤,他的盘缠够用足月,并没有额外的花销,再往深了,他是国戚皇孙,生而爵禄,到底谁养谁?
    偶尔动到这样诡异的妄念,连秦脸色便青一阵红一阵,觉得扰了清净读书心,又暗自怪起她来。
    云荇不在意他不时发作的讥讪,还是晓行夕归,人烟阜盛处易探讯,他们已经离开沧州,但沧派的动作比她想象中快,中书省是尊难请难送的大佛,但愿筹得先机。
    又数日,终于抵达玶都地界,经过坊里时,云荇下了车,连秦很少来这些地方,此前因拘禁所遗,对陌生市井的不适已有所缓解,但他还是抓了云荇的手,防她乱窜。
    也就是这时,有轻佻但纯熟的异域汉语在不远处响起∶“原来你们在这——”
    两人同时回头,连秦睁大眼,遇到暌违已久的熟人,律颤从胸膛高鸣,但莫名的心虚与失措,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动不合时宜,几乎瞬间就放开了云荇的手。
    然而就在他松手,启唇欲言时,云荇已经离开他急奔而去,带起的微风轻拂过他余温残存的掌心,她眼眸清亮,专注而兴奋。
    犀霜一折扇敲在她头上∶“好啊,云家老太让我和释摩老头讲经足半月,我就说云老太是谁呢?原是你捣的鬼。”
    云荇摸着脑袋∶“跟你下几局,给你赔礼道歉如何?”
    犀霜若有所思∶“下棋?我汉学可不好,你确定是赔礼不是惩罚?”
    一盘棋少说个把时辰呢。
    他又与她打趣了一阵,才蓦地想起似乎忘了什么,于是抬眼,熙攘嚣闹的市肆中,只那离他几步之遥的秀丽少年,寂寞而哀怨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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