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是安慰罢了,众人都已经收到了军命,再过不久就要发动总攻,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医仙娘娘并不是真的神仙,不可能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配出新药。
    纷乱之际,陆珏吩咐下去,停止从彭城拯救百姓,也不许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当时,重明军上下都在气愤地咒骂叛军,可陆珏却只觉得庆幸。
    庆幸这孕妇没送到江月跟前。
    随后,他便立刻纵马赶向流民营地,确认那一批早些过去的流民中没有出问题,便立刻着手安排江月离开。
    就算是他心思卑劣吧,不想江月看到他屠杀百姓的模样——是的,从那时起他便没准备让最后一批彭城百姓活命。
    可未曾想到,方才到斥候来报,暨城的人手久未等到江月入关,派人出去寻找,寻到了昏睡成一片的齐战和珍珠等人。
    江月下落不明。
    能做到这种事的,除了衡襄,陆珏想不到第二人选。
    或许是自责,或许是因为杀了太多人,今夜的陆珏只觉得莫名的烦躁。
    强烈的,汹涌的烦躁、嗜杀感,几乎要把他的理智湮灭。
    这时候,陆珏也有些分不清了,到底是跟一开始似的,担心熊峰等人对百姓手下留情,所以由他出手,还是只因为,他想杀人,想纾解那莫名的情绪……
    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江月还在等着他。
    勉强稳住心神之后,陆珏没再停留,翻身上马,“熊峰、齐战的人随我走,其余人留下看守平民。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
    马蹄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继续目标明确地朝着江月和衡襄所在的大宅来。
    很快一行人抵达宅邸外头,此处漆黑一片,又是丘黎族的老巢,陆珏也不敢冒然硬闯。
    他在院墙前勒紧缰绳,停下马来,然后挥手示意,让身后随行之人也一并停下。
    “衡襄,交出江月,我可保你不死!”
    衡襄手持一柄长剑,横在江月颈前,拖拽着她出了角楼。
    院墙不比城墙宽阔,逼仄窄小,稍有不慎,就会跌落。
    衡襄却并不去看脚下,只大笑道:“陆珏,一个时辰之前你还同我说,我不配与你谈条件。怎么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就转变心意了?”
    院墙下头,火光的照耀之中,少年皇子半边脸颊之上,沾染着不知道属于谁的鲜血,本是清俊昳丽的容貌多了一丝妖冶靡艳之色。
    他狭长的双眼满是怒火,却隐忍不发,只是鹰隼一般看着挟持着江月的衡襄,寻找破绽。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衡襄也没有执着再问,自顾自地轻笑道:“可惜啊,我活够了,并不想同你谈什么条件。死便死了吧,起码还有你在意的医仙娘娘和我作伴呢。”
    每说一句,他手中长剑就陷入皮肉一分,很快江月的衣领处便鲜红一片。
    冬夜里,呼啸的寒风骤起,少女鹅黄色的裙摆被扬起,像随时会翩然离去的蝶。
    三城的天气总是与众不同,连衡襄都没分心去关注天象,只江月感应到,这方世界的大劫,将要到了。
    陆珏只觉得那风刮在脸上生疼,仿佛在撕扯着他的思绪一般,他紧紧勒住缰绳,尽量表现得没有异样,沉声发问:“衡襄,你到底要如何?”
    若真如衡襄所说,他只想拉着江月一道去死,绝对不必活到现在,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我……”衡襄刚说了一个字,却看江月忽然用脖颈撞向了剑锋,他惊了一瞬,想要撤回。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箭矢对着他急射而去。
    衡襄武艺高强,相传不在陆珏之下,但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支普通的箭矢会直接射中他的肩膀。
    ‘当啷’一声轻响,长剑掉落在地,衡襄的身体不受控地倒向一边。
    与此同时,陆珏从马上跃起,踩着院墙借力,眨眼的工夫飞身而至。
    他没去管一旁的衡襄,而是把江月接住。
    江月脖颈处鲜血淋漓,热血喷涌而出,她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从来没见过陆珏慌乱成这样——
    少年皇子跪在她身前,眼尾泛红,只死死捂住她的伤口,声音破碎地焦急询问道:“江月,你的药呢?你做了那么些的药,救了那么多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是不是他们把你的药搜走了?没事的,会没事的,吃了药就好了!”
    江月唇瓣翕动,“我、我的药在……就在……”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陆珏毫无防备地俯身附耳去听。
    下一瞬,江月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银色匕首,直接插入陆珏的胸口。
    陆珏闷哼一声,身体巨震。
    “殿下!”院墙下的熊峰等人都发觉了不对,他们并没有卓绝的轻功,便只能涌向院墙。
    黑袍人再次出现在四周,箭矢的破空声此起彼伏,逼得熊峰等人退到了一射开外,双方交战。
    这次他们并不再一味送死,战况激烈。
    古怪张狂的笑声传来,尚未气绝的衡襄趴伏在不远处,“凭空取物,好一个医仙娘娘……你才是真正的怪物!”
    江月的防身器物上日常都带着毒,藏在芥子空间里的、陆珏所赠的那把匕首,更是如此。
    陆珏唇见呕出一口鲜血,滚烫的血珠,溅射在江月惨白的脸上。
    少年皇子努力地稳住身形,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捂着她伤处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半分,并不去管插入身体的匕首,“你是被衡襄控制了,对不对?没关系,没关系的,会没事的。”
    衡襄哈哈笑道,“陆珏了,你可别冤枉我,医仙娘娘精通医道,真要是什么剧毒的蛊虫,她早该察觉了。我确实是给她下了蛊,可却只是‘真心蛊’。你与衡姣相交时日不短,又被中过这个蛊,应知道这蛊的效用。”
    真心蛊,中蛊之人只要情绪起伏甚大,便会暂时失去理智,被下蛊之人驱使。但这蛊亦有限制,中蛊之人只能凭借着本心,说一些、做一些,平时想过、却未必会真的去说去做的事——就好像衡襄只能趋势江月假装自尽,却无法真的让她自杀。
    陆珏被俘的初期,就被种下过这样的蛊。只是他对叛军的威胁利诱不为所动,时间一过,那蛊自然就失效了,不必去解。
    也就是说,尽管现下的江月确实是被控制了,但她既能做这样的事,便是真的生出过杀了陆珏的念头。
    陆珏的唇边又渗出一口鲜血,对衡襄的话置若罔闻。
    “陆珏,九殿下,未来的天下之主……”衡襄怪叫着,“你不问她,我来帮你问呀!江月,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过要杀了陆珏?”
    江月听到自己毫不犹豫、不带半分感情的,应了一声‘是’。
    江月看见少年皇子骤然红了眼眶,但也只是看着她,不错眼地看着她,依旧捂着她脖上的伤口。
    风声越发喧嚣,江月清楚地看到,陆珏身上的‘黑气’即将凝成实质。
    “陆珏,杀了她,杀了这个欺骗你,蛰伏在你身边,却想杀你的女人。”
    衡襄不遗余力地蛊惑着陆珏,亦或是说,蛊惑着陆珏体内的‘恶烬’。
    有那么一瞬,江月感觉到陆珏捂着自己伤口的手紧了紧,再用力一分,便能轻易捏断她的脖骨。
    但也仅仅一瞬,双目赤红的陆珏就卸下了力道。
    “废物!你怎么还……”
    这便是衡襄最后的安排,他想看到陆珏亲手杀了江月,从此彻底失去理智!
    “好,没想到,没想到我筹谋这么久,竟将宝押在你这样的废物身上!”衡襄气愤地捶打着地面,“江月,杀了他!杀了陆珏!”
    江月‘看见’自己伸手推开身体麻痹的陆珏,艰难地坐起身,然后一点点向他逼近……
    当她的手再次触碰到插在他胸前的匕首,却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动手啊江月!”强弩之末的衡襄声嘶力竭地大喊,“怎么会……真心蛊还没到时辰,不可能失灵!”
    他并不知道的是,江月确实起过要杀陆珏的念头,却从未设想过具体实施。
    前一次,她潜意识知道那不会真的使陆珏丧命,便按着衡襄的吩咐,动了手。
    可现下,陆珏中了她的毒,再受重伤,必死无疑。
    “好,好!既然你不肯动手,那就让我来!”
    三人伤势都不轻,相比之下,反而是服了蛊压制住毒性、肩头中了一箭的衡襄境况最好些。
    他踉跄着爬起身,捡起那被打落在地的长剑,朝着陆珏而去。
    也就是这一瞬的空隙,神魂远比凡人强大的江月,寻回了一丝身体的主导权。
    就像在城墙上,她想做,而没来得及去做的那样——
    她拖着沉凝的脚步,操控着傀儡般的身体,撞向衡襄。
    而衡襄仿佛早就在等着迎接她一般,并没有闪躲,袖中射出一道金属丝,直接捆上了江月一条胳膊。
    “我累了,我们一起去死吧,像说好的那样。”
    这疯子!
    根本不是气急败坏地想杀了陆珏,而是仍然不死心,非要让陆珏亲眼看着江月身死,让江月成为压垮陆珏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人一道从高耸的院墙上掉落。
    下一瞬,江月被人拽住了另一只手。
    是陆珏。
    他整个人被拖行了一段距离,半边身子悬空,才总算暂时稳住身形。
    三人宛如连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衡襄悬挂在最下方,还在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叫骂道:“陆珏,你这废物!真是天生的废物!这女人要杀你,你不杀她便也罢了,竟还要豁出性命相救……”
    他还在意图激怒陆珏。
    江月艰难抬头,看到的是满目赤红,不住地呕血的少年皇子。他胸口处仍插着匕首,伤口彻底崩裂,那么多的血,顺着他的胳膊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滴落。
    热血滑腻,江月清楚地感觉到陆珏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一点点松去,她在一点点滑落……
    大抵是察觉到了在往下陷落,衡襄的笑声越发张狂。
    那不甚厉害的真心蛊终于快到时间,江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陆珏,对不起……你信不信我?”
    少年皇子不知是伤重,亦或是已然失了神志,根本说不出话来,回答江月的,只有他唇边再次呕出的鲜血。
    满身满脸血污的少女,眼神终于变得彻底清明,碍于颈上热血横流的伤口,她艰难地轻声道:“陆珏,固守心神,不要、不要再杀人了……别害怕,也别生气,我不会死,你相信我,等着我。”
    话音落下,江月轻微地挣扎,二人浸透了鲜血、交握本就不算紧密的双手,便彻底松了开来。
    江月如释重负道:“衡襄,去死吧。”
    下一瞬,江月和衡襄一道重重地跌落。
    跌落的瞬间,江月看到身旁的衡襄做了个手势,就好像他早先驱使马匹身上的蛊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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