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虽不会武,但先后也跟陆珏、小老头无名等人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也能从一个人的身法和呼吸中判断出一些东西。
    这行为古怪的极乐教主武艺不低,起码不在陆珏之下。
    她一边上车,一边询问道:“我有些好奇,我前头为你诊过脉,你身上并没有内力。”
    极乐教主再次抛出一条死掉的冰蚕蛊,说:“这个啊,当然也是一种蛊虫啦,可以吸食内力,暂存在蛊虫体内。回头再把这蛊虫吃了,功力也就回来了。”
    江月赞叹道:“你族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还真是……”
    “还真是如何?”他轻笑出声,“医仙娘娘,我看你既聪明又会医术,不然别跟着陆珏了。到我们教中来吧,我把教主的位置让给你也成呐!”
    却听江月话锋一转,没再接着前头的话,更没应承他,而是接着道:“可你却还能落到这种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躲躲藏藏的境地,想来这些个东西和那迷心蛊一样,都受制于天气,只能在极寒的环境下,发挥效用?”
    他有些气结,愣了半晌才接着笑道:“原说医仙娘娘怎么突然牙尖口利起来了,合着是想激怒我,趁人之危?你们中原有句话真没说错,最毒妇人心呐!”
    话音落下,他一抖手,几条死透的冰蚕蛊再次被扔到地上。
    他确实没说错,两人在马车上说这么会儿话的工夫,江月已经把身上所有的毒都用过一遭。
    但没想到这疯子身上居然还有那么些蛊虫。
    江月遂也不再说话,抱着胳膊靠在车壁之上,闭眼假寐。
    马车很快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动。
    前头江月让众人不必顾忌自己,但终归齐战和珍珠还是会顾念她几分,人和马匹也需要休息,沿途总有休整停歇的时候。
    但这极乐教主却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他好似不需要休息和吃饭喝水一般,也不知道给马喂了什么东西,马车自始至终未曾停过一分,而江月每次稍微挪动一下,哪怕只是动动手指,他也会心有所感地‘提醒’她坐好。
    两日的路程,被他缩短到了一日,一日之后,二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邺城附近。
    他能隐藏自己会武的事实,外貌也足够有欺骗性,只要不开口说话,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会是祸乱一方的极乐教主。
    但江月不同,邺城的守卫都认得她,就算极乐教主能把她伪装,但只要有和旁人接触的机会,江月也有自信可以传递消息。
    然而那极乐教主却并未带她再靠近,而是带着她到了城外的一处乱藏岗。
    “医仙娘娘应该不会害怕吧?”
    问完,他招招手,一只小飞虫从马身上飞到他指尖,话音刚落,那奔忙了一日一夜的马直接倒下,口吐白沫。
    江月扶着车壁,抢在马暴毙之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我怕,你就能不带着我走了?”
    他哈哈一笑,说那不会,而后领着江月在乱葬岗上走走停停,到了一个石头坟冢前头,按下机关,那白石墓碑便挪向了一边,露出连着一长段石阶的入口。
    “医仙娘娘是个妙人,我不想对你动武,希望你还跟前头一般配合。”他塞了个火折子到江月手里,“请吧。”
    江月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裙摆,下了地道。
    地道逼仄,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渐渐宽阔起来。
    人在黑暗环境下会丧失对时间的感知,江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瓶,灌一口灵泉水。
    直到她一小瓶灵泉水喝完,那极乐教主突然道:“你怎么许久不讲话了?你可别求死,我不想搜你的身。”
    江月扶着石壁,轻声道:“你放心,你死我也不会死。”
    听着她虚弱的说话声,那极乐教主仿佛才想到人是需要休息的,寻了个石室让江月进去,说休息一程子再走,然后便出了去。
    那石室里头桌椅床榻、甚至连恭桶都齐备,不过一应家具都是石头所制,并不好挪动。
    片刻之后,那极乐教主才复又进来,让江月接着上路。
    江月也这才有了力气,开口道:“这地宫,是你族修建的?”
    早先知道城寨下头居然有地宫,江月就猜想过是丘黎族的手笔。
    只是谁都没想到,城寨下头的地宫不过是冰山一角,底下还有这么一大片。
    若不出意外,这地宫的出口,应当是在邺城和彭城中间。
    也难怪这极乐教主能轻易地穿过邺城,出现在通往暨城的路上。
    若没有这地道,他就是有再大的神通,也不可能寻到江月。
    “是啊,我族起于苦寒之地,地上不适宜居住,便只能往地下发展。当年族中先人占领三城那些年,总不至于半点事情不做。唉,可惜啦,城中出口只有一处,已然让陆珏那厮寻到了,堵了好些路,使得这地宫之中气流微弱,咱们二人还好说,至多只觉得有些憋闷,可若想运送大批兵卒,却再无可能,不然若是以地宫之便……”
    江月并不作声,只在心中想到原说陆珏训练女兵却并不带他们上战场,应也是在防备叛军利用地宫暗度陈仓。那上千的女兵守卫着那处出口,其实早就置身于战局之中了。
    “医仙娘娘,你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族传承了那么些好东西,又有这挖地宫的技艺,想成为天下之主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呢?”
    江月轻嗤一声,“公平?你同我谈公平,那些被你族用迷心蛊控制的百姓,又去哪里谈公平?”
    极乐教主理所当然道:“他们有的困于病痛,有的困于饥寒……中蛊之后便再也不需要担心那些,甚至临死之前,还能获得‘神力’,怎么也不算不往来这世间白走一遭。”
    一天一夜,江月粒米未进,摸着发痛的胃,啐了声‘恶心’。
    一路上一直未被江月成功激怒的极乐教主,在这声之后,却忽然拔高了声音道:“我恶心?你的九殿下又好到哪里去?他把我拉下神坛,却把自己说成天命之子,将你说成是医仙,和我前头的作为有何分别?你别告诉我,这会儿你还想不到,那些个流言是他使人放出的……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愚人的把戏罢了!”
    江月抿了抿唇,斩钉截铁道:“他与你不同。”
    二人你来我往,就像在互相试探地方底线、寻找对方软肋的刺猬,江月对他的了解越多,极乐教主对她的了解也越多。
    下一瞬,他一拍额头,说:“对哦,还未跟你讲过陆珏当年被我擒住之后的故事呢。”
    也不管江月想不想听,他已经自顾自道:“当年那小崽子是真凶啊,才多大点,就不畏身死,冲锋陷阵,一眨眼的工夫更是成长的了不得,杀了我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员大将……我们族中那些个老头,最会杞人忧天了,生怕他会成长为第二个承钧帝。却还得谢谢你们国家的内斗,阵前突然杀出好些个强手,将他重创。”
    这些事情江月都是早就知道的,便只安静听着,直到那极乐教主后头道:“我们的人将他生擒,将他关押在地牢中。”
    “地牢和这地宫一样,暗无天日,不计时辰。我看他昏沉了几日,也是心中不忍,便让人在每日天亮的时分,下地牢去把他的腿打断,到了入夜时分,再把他的腿接上……”
    江月的呼吸陡然一滞,极乐教主来了兴致,语气越发兴奋地道:“这小崽子的骨头是真硬啊,连着半个月都没肯透露半个字。我失了耐心,就让人把他的琵琶骨穿了,将他像狗那样锁在墙角……你说奇不奇怪,怎么有人都那样了,嘴还是那么硬呢?我就想着反正他也不肯说,不妨把他的舌头一并割了,这人的舌头总不至于也是硬的吧?”
    说到这儿,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啦,有人给他求情呢,我的那个傻妹妹哟……”
    三城开放的风俗就是被丘黎族影响,丘黎族本身就更是如此,不然那般恶劣的生活环境,轻而易举就能让这个种族灭绝。
    极乐教主有好些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其中一个唤作衡姣,年纪虽小,但是继承了巫医的衣钵,在族中地位也颇高。也是下一任族长的人选。
    彼时陆珏身受重伤,又要遭严刑拷问,稍微把握不好尺度,就容易使其身死。
    所以每日早晚施加刑罚的时候,巫医衡姣都需到场。
    不知何时,衡姣对陆珏动了心,替陆珏求情之后,又提出用迷心蛊控制陆珏。就像‘招揽’前朝将领那般,将陆珏纳为己用。
    “本来嘛,我族和姓陆的祖上结了那么大的梁子,我肯定是不愿意的收服陆家子孙的。架不住我那傻妹妹一个劲儿地哀求,族中长老也被她劝服,便只好应承下来。结果居然发现我那蛊虫对他无用,进入到他的血脉之中后,瞬间就会平静死去……”
    江月闭了闭眼,尽量不再让情绪外露。
    那极乐教主听了半晌,没再从她的呼吸中听出什么不同,接着道:“没想到经过我父亲和我改良了数十年的迷心蛊,还会惧怕高热以外的东西,那我可就来了兴致了,用他试了好些个我从前想过、却未曾实验过的蛊虫改进办法。衡姣长留地牢,直到那日……”
    那日丘黎族中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溘然长逝,族中要紧之人都前往吊唁。
    衡姣特地送了些饭食去给陆珏。
    二人交谈之间,陆珏从衡姣的话语中套出了消息,得知地牢的守卫比平时松懈。
    他默不作声地扭断了拇指,从镣铐中脱出双手,挟持着衡姣出了地牢。
    谁能想到身受重伤、经过了连日的严刑拷打,还先后试了那么些千奇百怪的蛊虫的陆珏,到了那会儿还能有这样的战力呢?
    等到族中其他人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准备突破城门。
    “你说他是不是个怪物?”
    江月语气平平地道:“他一切都是为了活命而已。比起他,你这种人才是怪物。”
    那极乐教主哈哈笑道:“不不不,你还没听到故事最后呢!”
    “我族固守彭城,守卫再松懈,城门口必然还是有重兵把守。陆珏如强弩之末,本没有突围的可能,是衡姣甘心被他挟持,护在他身前,以下任族长的身份,命令守卫开城放人。等我赶到之时,陆珏已经到了城门外头,准备上马。我那傻妹妹却跟着坐到了马上,还特特坐在他身后,使其余人不敢再对着他后背空门放箭。”
    他说到这儿便故意止住了话头,卖起了关子。
    江月也不开口,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接着前进。
    僵持了半晌,极乐教主继续道:“后来啊,衡姣还给我们传过一次信,让我们不必派人寻她,她其实也并不算被强迫,就是心甘情愿跟着陆珏走的。不然以那丫头的武艺,伤重的陆珏也未必是她对手。她多天真啊,还说等她想办法治好陆珏的伤,就会回来……可惜啦,后头她确实是回来了,回来的却是尸体。”
    “她的死状你是没瞧见,整根脖骨都让人扭断了,死前脸上还带着惊愕之色,死不瞑目,被弃在早先咱们经过的乱葬岗中。所以你前头问我是不要要挟持你,我说不是,毕竟我可没准备拧断你的脖子、再把你抛尸乱葬岗呀!唉,你说她自小就在族中长大,并不认识族外之人,会武又擅使毒,什么人能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这么轻而易举地杀死她呢?”
    答案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江月沉吟半晌,开口道:“衡姣既是你族巫医,又是下一任族长,帮着炼毒、养蛊,便不算什么无辜之人。陆珏骗她确实不算光彩,可若不以这种非常手段,那么现下尸骨寒凉的便是他了。何况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
    “传闻中悲天悯人、济世为怀的医仙娘娘呐,跟我想的委实不同。”那极乐教主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很快又带着兴奋的语气道:“希望你过几日,还能坚守这般想法!”
    从地宫出来的时候,二人已经出了邺城,来到了彭城附近。
    江月被大亮的天光刺得闭上了眼。
    再睁眼的时候,那极乐教主已经不知道从何处扒拉出一身黑袍,罩住整个身形,脸上也戴好了面具,甚至整个人都高壮了几分,不再是那瘦弱矮小的模样。
    他放响鸣镝,很快便有人前来接应。
    江月听到领头之人正跟那极乐教主回报道:“您回来的正及时,敌军动静不小,预计今晚就要开始攻城,族中其他人已经按您的吩咐分批离开。现下城内还有……”
    不等江月听更多战局部署,一个高壮的女子已经推搡着江月去往一边。
    那极乐教主抬手示意下属等会儿再汇报,不悦的对那女子道:“医仙娘娘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许无礼!”
    那女子诺诺称是,不敢再对江月用强,仔细地将她双手捆住,给她眼上蒙了黑布,扶着她上了马车。
    一行人很快进城,等江月眼上的黑布被揭开的时候,已经身处一间舒适的屋舍之内。
    在地宫之中步行了数日,江月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立刻找地方合眼休息。
    至于极乐教送来的饭食,她一口没敢碰,只服灵泉水,虽不顶饿,却也不会让她饿出毛病来。
    天色发黑的时候,江月依稀听到了那道近来最为熟悉的脚步声。
    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那身着黑袍的极乐教主,似乎并未想到她这会儿还能这般有毅力,带着些惊讶地笑意说:“医仙娘娘一路上辛苦了,本不该这会儿来打扰你的,只是好戏眼瞅着就要开场了,快随我来吧。”
    江月也被罩上一身黑袍,黑袍之下的双手依旧被反绑在身后,嘴里被塞进了一大块布团。
    她步子踉跄,但那极乐教主却并未催促,耐心地领着她出了宅邸,到了城墙之上。
    天色昏暗,城墙上立着数百兵卒,火把明亮。
    而城外,黑压压一片军马正在缓缓靠近,自然就是陆珏率领的大熙的军队。
    “赶上咯!”那极乐教主轻快地笑了一下。
    话音落下没多久,熙军已经兵临城下,一小队人马护送着为首之人上前,停在城墙下百步开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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