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问题,让身后的乌眼陷入沉默。
    乌眼尚未想好如何向杜菀姝汇报, 陆鱼就沉默地将怀中的木盒递了过去。
    杜菀姝:“……”
    起初她还没?明白, 微怔过后,身形猛震。
    “中贵人是病死的, ”乌眼这才?低声解释,“怕有疫病,不?敢将尸首带回来,只?能就地焚烧。”
    “这样也好。”
    陆鱼冷声道:“方便日后将他带回京城。”
    十岁的红衣姑娘,语气依然冷淡,好似吕仁义?的死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多大波澜。
    可杜菀姝分明看到陆鱼死死握着那?木匣子,生着冻疮的手在不?住震颤。
    杜菀姝绷紧面容,深吸口?气,才?将心中悲痛压了下去。
    皇后身死,连一直陪伴着陆鱼的吕仁义?也离去了。
    杜菀姝记得自?己离京之前?,即使陆鱼学会了讲话,也是挑着必要、简单的时刻出言。她决计不?会如现在这条理清晰地开口?。
    这一路上,不?知道她都遭遇了什么。
    “……我……对不?起。”杜菀姝灭能忍住,她走上前?,弯腰抱住了陆鱼,“要是能早一点找到你们……要是我当时,当时不?离京就好了!”
    这般接近公主,在京城绝对算得上僭越。
    但杜菀姝还是没?能忍住。
    面前?的小娘子,不?止是大雍的公主,也是她的友人啊。
    陆鱼只?有十岁,却失去了母亲,又在逃亡中失去了唯一陪伴她的人。换做杜菀姝,她不?觉得自?己能撑得住。
    杜菀姝越想越痛,痛到十指泛起刺痛,痛到眼眶微红。
    而她怀里的陆鱼,只?是紧紧抱着盒子,一声不?吭。
    往日里陆鱼最讨厌与人身体接触,尤其是母亲总是直接抱住她,她不?喜欢那?调制出来的发油和香膏气息。她每每想推开,都会让母亲伤心生气。
    但现在……
    阖上双目,如蝴蝶般飞舞到地面的蓝裙摆仍在眼前?。
    杜菀姝身上也有淡淡的发油气味,可在荒野行走这么久后,陆鱼竟觉得过去让她无比厌恶的味道竟是这么令人心安。
    “你该走。”陆鱼开口?,“若不?走,你也可能会死。”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吕仁义?,陆鱼不?想要杜菀姝也出事。
    “保护我不?是三娘的责任,”陆鱼的言辞流利到可怕——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失职的也不?是你,也不?是吕仁义?。”
    是陆晖。
    陆鱼心里门清。
    这个事实,她每走一步都会念叨一遍。
    累到极点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件事;脚底血泡磨坏时,心底复述的也是这件事。
    他是她的父亲,是母亲的夫君,是开封城、是中原的皇帝,他该保护所有人。可陆晖没?办到,他自?己跑了,丢下了京城的百姓,丢下了母亲,也丢下了她。
    因而陆鱼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她知道该恨谁。
    十岁的小娘子,下意?识地又将怀中的木盒抱紧了一些。
    母亲的死,吕仁义?的死,她都算在了陆晖的帐上。
    说是日后可以将他带回京城,只?是……
    “殿下,”杜菀姝轻声开口?,“你可知中贵人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
    陆鱼很?是迷茫。
    她不?知道吕仁义?是否为京城人,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的故乡是什么模样。
    许氏在京中颇有根基,但并非世家。母亲好似是年幼时随家族来到开封的,但她又是从哪里出生的呢?
    过往时候,陆鱼的天太?小了。
    她被禁足在寝宫里,能看到的只?有院落里的那?一小片蓝天,即使偷偷跑出去,也只?能看到学堂、御花园那?小小的草地,看到草间的蝴蝶和蛐蛐,看到青蛙与小鸟。
    母亲让她说话,让她读书,让她认识其他人,陆鱼总是觉得没?有必要。
    她不?开口?,不?也好好的?好似没?影响什么。
    直至走出那?片天,陆鱼才?知道,这是必须的。
    说话,读书,以及交际来往,还有母亲经常念叨的家族,为了在这片天底下活着,都是那?么重要。
    甚至想要活,需要的还不?止是这些。
    “安全到了就好,”杜菀姝牵着陆鱼的手,无比心疼道,“烦请殿下随我到府中休整。”
    其实杜菀姝还有很?多话要问。
    这一路上碰见?了什么事,吕仁义?又怎会患病?可见?陆鱼这一身冻疮,她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能是陪她坐在马车里回府,又连忙吩咐观星观月烧水煮汤,再?将兰州城里最好的郎中请了过来。
    待到给陆鱼手脚的冻疮上了药,又亲眼看着她将暖身子的药汤喝进肚子里,杜菀姝才?好受一些。
    折腾了一下午,云万里也得到消息,临时赶过来。
    夫妇二人长时间留在嘉峪关,这兰州城的府邸对云万里来说甚是陌生。他跨过大堂门槛,先是环绕四周,视线才?最终落在陆鱼身上。
    而陆鱼则在第一时间锁定住进门的武人。
    对十岁的孩童来说,云万里的高?大身躯分外具有威慑力。他的出现叫陆鱼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警惕再?次爬入眼底。
    “怎这么久?”云万里瞥了一眼陆鱼,转头看向乌眼。
    “……望大人恕罪,”乌眼低头,“殿下与中贵人没?走官道,多数时间在荒野穿行,这沿路要探寻的地方太?大了,离开京城之后耽搁了许多时日。”
    “从哪寻回的?”云万里问。
    “在下邽附近。”乌眼回答。
    云万里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躲避追兵,人之常情?,你们搜寻起来确实困难。但行动起来,理应考虑到这点。倘若早上一两日,吕仁义?也许不?会死,这也是事实。”
    乌眼:“是臣的错。”
    “你别罚他,”陆鱼唐突出言,“是我要吕仁义?避开官道的。”
    这是陆鱼第一次与云万里正面交谈。
    她见?过他很?多次了,可不?论?是在延岁山,还是在宫中、云府,陆鱼都是去找杜菀姝的,从没?把云万里放在眼里。
    听到陆鱼脆生生开口?,云万里才?再?次看向她。
    与其他人不?同,饶是见?陆鱼这般情?状,云万里仍然面无表情?。
    “我下的命令是找回殿下,他完成?了任务,没?有犯错,乌眼不?会遭到惩罚,”云万里说,“但如若他犯下错误,即使是殿下出言求情?也没?用。”
    言下之意?即是:罚或不?罚,哪怕陆鱼贵为公主也说了不?算。
    换做往日,陆鱼定然会感到不?高?兴。
    但现在——
    云万里说话有用,她心想,比她有用多了。
    如果是云万里在,那?些个村民就不?会如此猖狂,他们在夜间也不?用担心野兽与狼群。
    在京城时,陆鱼只?觉得云万里很?麻烦。
    她经常想着,要是杜菀姝不?嫁给云万里,就不?会被那?些个娘子嘲笑,更不?会离开自?己。但现在看看,正因云万里带着杜菀姝离开了,她才?避开了京中纷乱。
    甚至是,连在宫中不?问世事的陆鱼都知道,云万里来肃州是因为这里有战乱,而他来了,肃州都变得安全。
    他能打。
    想要活,就得能打。
    “你能教我,”陆鱼说,“是吗。”
    “……殿下要学什么?”云万里问。
    “我要习武。”她回道。
    然而云万里没?有像宫中的人一样,因陆鱼主动提出要求、主动想要学习而喜悦兴奋,他反而挑了挑眉梢,如鹰隼般的眉眼之间闪过几分审视和锐利。
    “殿下如今已安全,”他说,“只?要肃州在,卑职保证外敌不?会再?侵扰殿下分毫,不?知殿下因何而心生习武的念头?”
    陆鱼没?打算遮掩,她抬起双目,凤眸里闪过分明杀机。
    “我要杀了陆晖,”她说,“为母后与吕仁义?报仇。”
    …………
    ……
    深冬,楚州与山东同时向开封发兵。
    慧王陆昭、刘家刘武威将军,各领十万大军,会师开封,誓将外族赶出国都,以洗京城沦丧之辱。
    第52章
    乾康十五年, 惠王陆昭发兵,自北狄手中夺回开封。
    乾康十六年,各地灾害频发, 诸多?地方农民起义, 外有戎狄、内有割据, 中原四分五裂。
    乾康十八年, 惠王与刘武威将军肃清各地叛军反贼, 暂结了中原混乱局面。
    乾康十九年, 一纸书信送到了肃州。
    五年来, 云万里、杜菀姝驻留边关, 飞云大将军在, 西戎不敢轻易来犯。正因西北严防死守,陆昭在驱赶北狄、平叛乱军之时才毫无后顾之忧。
    信也是陆昭写的, 惠王笔迹温厚、字句恳切,写明留在肃州五年的平康长公主即将及笄, 希望云万里与杜菀姝二人将其护送回京。
    眼?下西戎内部纷乱:察哈尔部的勃尔斤在云万里的支持下顺利继位,成为了新的汗王。但他暗杀兄长的行径仍然是落了口实, 为了争夺察哈尔部这块大肉,草原各部开始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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