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遇夺迄今为止玩过最贵的机车,是一百八十三万镶钻的,车身漆黑流畅,性能极好,坐起来舒服,开起来风驰电掣炫酷到炸。
    是今年他满十八岁,堂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突突突突突……”
    而现在,他坐在满是锈迹和划痕,看起来仿佛废铁堆的廉价破烂摩托上,随着车暴雷似的响个不停,程遇夺在后座被颠得人都快散架,脸上皱出痛苦面具。
    乡下的道儿崎岖不平,没有水泥,路面混着杂草和碎石泥土,他紧紧抓着尾架以防自己不小心摔下去,半截身都往后仰,避免闻到前面司机大叔身上的汗臭味儿。
    但是没用,热浪的风带着那股酸馊苦闷的味道,一个劲儿的往他鼻子里钻。
    他觉得自己要吐了,胃里不断翻涌,咬牙忍着:“能开慢点儿吗?”
    噪音太大,大叔没听清,操着一腔浓重的乡音:“你说啥咧?”
    真特么操蛋!
    程遇夺不耐烦,他压着火冷脸喊了一嗓子:“我叫你开慢点儿——”
    程遇夺前十八年没受过这样的罪,至少屁股没有险些裂八瓣儿的经历,这破车跟破路颠得他腚疼。
    这回大叔听清了,也粗着嗓子回:“是最慢咧,就快到嘞!”
    这个快,快了十几分钟。
    到了地方,车还没停稳,程遇夺就跟炸药包着火似的跳下车,撑着膝盖吐了个昏天暗地。
    从来没有的狼狈让他恨不能自剜双目。
    后面大叔看着他慌里慌张惨兮兮的样,倒是咧嘴笑起来,“好生金贵的娃子哟。”
    吐完后程遇夺浑身失了力抽了魂般,弓着身在原地站了好半晌才缓过来,拧开瓶盖仰头灌水漱口,重复几遍后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嘴,抬眼望去,四下陌生。
    五月的天,头顶炙热的太阳照着,程遇夺这会儿脑子都是昏的,额角乱跳着胀痛,满目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后知后觉才想起来。
    ——他是来找他妈的。
    亲妈。
    那个从把他生下来就被程砚清抛弃驱逐的可怜女人。
    “娃娃,你还没给我钱咧!”大叔开着摩托车掉了个头,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他的声音让大脑缓缓思考的程遇夺回过神,厌烦这什么狗屁娃娃,心里膈应到不行,从兜里皮包中掏出一张红钞随手递出去。
    “不用找。”
    “那咋行咧。”
    程遇夺耐心耗尽:“我说了不用!”
    这娃还挺凶咧,大叔愣了愣,试探:“真不要啊?”
    程遇夺转身就走。
    尽管他也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
    程遇夺没妈。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可怎么会呢,他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是他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母亲的角色而已。
    小时候,他爷爷说,他妈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以为是死了,后来得知,他妈因为跟他爸感情不和,一生下他后就被程砚清赶走,被迫让他成了没妈的孩子。
    程砚清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呢。
    不让他跟他妈见面,现在还给他找了个年轻小妈。
    挺讽刺的。
    程遇夺想不明白,就算他们感情再不好,也不能抹灭他妈的存在,至少得让他清楚他妈是谁,如今又在哪里。
    可他不知道。
    程砚清不说,家里其他人也不知晓,那程遇夺就自己找,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点进展。
    他妈叫李瑶,老家在偏僻的乡里,莲花村9组17号。
    得知这个消息后,程遇夺趁着放五一假,马不停蹄的就找了过来。
    他带着满腔热血和勇气,执念与愤然,一路舟车劳顿,那些复杂多变的情绪却在他经历了环境恶劣的绿皮火车、落后破旧的县城、乱七八糟的小镇,再到现在连个水泥路都没有的村子后,渐渐趋向崩溃。
    分明昨晚他还在海城最奢华的酒吧,游戏笙歌,众星捧月,是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令程遇夺油然而生一股胆怯退缩的心理。
    可惜已经迟了。
    五一劳动节,正是农忙时,地里田间都是弯腰忙忙碌碌的人,多为插秧种稻的,头顶烈日,带着草帽裤腿高高挽起站在浑浊的水田里。
    这种画面程遇夺也仅仅是在很小的时候,跟着他爷爷看新闻联播时见过,而今亲眼所见,他莫名觉得荒诞。
    他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纷纷抬起头来好奇的打量。
    程遇夺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打小在金窝里养尊处优的环境下长大,就算只是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那浑身的矜贵倨傲劲儿也是挡不住的散发出来。
    他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田里的潮腥气,眉紧紧皱着,只恨自己没戴口罩出门。
    找了就近的一个人询问:“大婶,请问李瑶家怎么走?”
    “哪个哟?”忙着弄秧苗的大婶疑惑。
    “李瑶。”
    他担心对方听不懂,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了遍:“李——瑶——”
    大婶摇头:“不认识咧。”
    程遇夺:“……”
    他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在爆发边缘,就差一点儿火候就能炸,强行忍住,耐着性子再次问:“那你知道,这附近姓李的都住哪里吗?”
    “老李啊,他家在对面儿哩!”大婶抬手一指,揪着秧苗的泥水飞溅,程遇夺眼疾手快的躲开,还是被溅到衣服上。
    他心一堵。
    等抬头顺着指向看过去,顿时眼前一黑。
    “还要过河?!”
    他蓦然拔高声,都差点破音,眼珠子瞪得极圆。
    “是啦,你就这么直走,从上头那个坡拐过去,往里走,就有桥的咧。”大婶给他指路,问他:“你是老李啥人啊?找亲戚的嘛?”
    程遇夺一言难尽。
    望着那遥遥的河道,好似之前吐完还没散干净的苦味又窜到他喉头,压不住的慌和烦躁。
    “谢谢。”他没有多说,道过谢就脚步飞快的往河那边走。
    但他人生地不熟,按照大婶说的话,走了好远,绕过两三个小山坡都没看到那所谓的桥。
    汗水顺着脸往下流,有些打湿他的睫毛,一眨眼都是酸酸涩涩的疼。
    程遇夺累得要死。
    又热得要死。
    感觉自己的腿都快走断,明明河就近在咫尺,他却偏偏过不去,就像他好不容易知道点关于他妈的消息,跋山涉水,却靠近不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直接往河里跳!
    程遇夺急急躁躁,越走越快,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踩到碎石,忽然打滑,猛一个踉跄。
    脚踝处传来清晰的痛楚。
    程遇夺的狠狠脸一抽。
    像是触及暴动的神经,所有情绪都堆积在一起猛烈的爆发,他的神情憋屈又狰狞,鼻尖竟然还诡异的泛起酸。
    操他妈的!操他妈的!
    操他妈的程砚清!
    “…I’ve  gotten  lost  in  you,My  darling  I  barely  knew……”熟悉的铃声响起。
    轻松愉悦的男音,是程遇夺很喜欢的Ramp;B风格,歌听起来清新又舒适,他的朋友没少因为这事儿调侃他,说他特酷一人,怎么搞了这么个甜唧唧的手机提示。
    然而现在他再喜欢,也成了火上浇油,更遑论听见对面那欠嗖嗖的话:“夺哥,你哪儿呢?找你玩怎么不在家?”
    程遇夺深呼吸,憋着一口气:“荒郊野岭。”
    “唉我操?”岳塬愣住,接着一乐,哈哈大笑:“你真找你妈妈去了?牛逼啊你!”
    程遇夺没吭声,低头看自己的脚。
    一万七的球鞋,脏兮兮的全是泥跟草汁,恶心,恶臭。
    这鞋不能要了。
    他今天穿的这身,全都得扔。
    “你要去怎么不叫上我啊,你也不怕被骗,现在人找着了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等着开你那镶钻摩托玩玩呢……”
    岳塬叨逼个不停,又说:“还有后天,我可听说了啊,你那小妈过生日,你爸给在南汀阁包了场,这可是大手笔啊!”
    谁说不是,一场十几万的。程遇夺面无表情的听着,眉目间浮现出戾气,沉沉的慢悠悠地视线转了一圈,突然顿住。
    ——他看见桥了。
    以他极好的视力,甚至还看到桥对面的那户人家,一个穿着围裙温柔贤惠的女人站在家门口,正在晾衣服。
    并不老,反而很年轻,是那种已经生过小孩风韵犹存的年轻……
    程遇夺的眼皮无端跳了跳。
    耳边岳塬打抱不平道:“要我说,别是你爸人到中年遇见真爱,你小妈还是有点东西,看把你爸给迷的神魂颠倒,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得踩你头上。”
    耳朵嗡响,心如擂鼓,周身血液直直往上冲,程遇夺再克制不住,紧紧盯着对面的女人,却是跳脚似的气势汹汹冲着电话破口大骂。
    “你他妈老跟我提她干什么!一个臭不要脸的婊子骚货她也配!”
    操!
    程遇夺火大的直截了当挂断电话。
    迈步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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