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发出嗡嗡的闷响,杨婷婷提高音量,“你不知道,这几年春节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好不容易有你陪我一起,就想多弄几个菜。”
    “你一直都没回去过年吗?”许岛蜻洗完手坐在桌边包饺子,她只会把饺子皮儿简单地捏在一起,没有任何花式。
    “我外婆在的时候,每年春节都会回去,但她前几年去世后,我舅舅把房子卖了,所以我回去就只能住我妈那儿。”锅里焖着虾,杨婷婷出来和她一起包饺子,“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继父总觉得我在外面赚了不少钱,每次回去不给他们钱,就没个好脸色。我妈更好笑,居然让我每个月给她打两千块钱,说是帮我攒起来,以后给我当嫁妆。”
    “你说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她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了,还能想到给我存嫁妆的事?给我那个弟弟存彩礼还差不多。”她说得轻轻松松,像是在打趣别人家的事,“我才不会让他们占便宜呢,干脆就不回去了,一个人在这儿还过得开心点。”
    许岛蜻笑了笑,没接话,但杨婷婷说到这件事就停不下来。
    “诶,还有更好笑的,前年春节我不是没回去嘛,我妈大年初一给我打电话,问我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吃了什么,还说要给我寄她做的腊牛肉。刚开始我真信了她是关心我,结果没几分钟说我弟弟想我了,回忆他小时候多喜欢我多爱黏着我,然后教他找我要压岁钱。还不是几百块,是三千,说他要上初中了,得交择校费。”
    “那你给了吗?”
    “想都别想,又不是我儿子,一分钱都不会花在他身上。供不起就别读,当初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还好意思跟我提以前。过了几天我故意发了一条出去旅游的朋友圈,果然我妈晚上就打电话来,又是暗示又是阴阳怪气,最后看我不愿意给钱,就大骂我没良心,不过她越生气我越爽。”
    她说到这儿,似乎真的很开心。
    “你知道吗?这几年来,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离开那个家。我走的时候我弟弟才四岁多,虽然有时候很讨厌他,但不能否认更多时候会觉得他可爱,毕竟我照顾他的时间不比他亲爸亲妈少,我们还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会对他产生很深的感情,然后就会像我妈希望的那样,处处照顾他,给他花钱,做一个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的姐姐。”
    “我不想以后变成这样,但人的情感是最不受控制的,所以我要离开家,至少可以不给它产生的机会。”杨婷婷包的饺子小巧玲珑,和许岛蜻的放在一起,很明显出自于两人之手。“你一定觉得我心狠吧,我跟你不一样...”
    “没有,我没这么觉得。”许岛蜻暂停手里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真的,我懂你的感受,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
    她曾经对许棠也是怀抱着这样复杂的感情,一面克制不了的讨厌,一面又因为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缘,由内而生的亲近。
    正因为每个人的理智与情感常常背道而驰,所以生命中才会有那么多明明都懂却依然纠结难过的时刻。
    “婷婷,我一直都觉得你特别勇敢。”
    “我去看看锅里。”杨婷婷起身走去厨房,揭开锅盖后,一片氤氲的水汽弥漫在眼前,她揉了揉眼睛。
    第一次有人认认真真地和她说,我懂你的感受,我也那样过。
    那种感觉像是揭开陈年的伤疤和朋友自嘲:“你看,这个形状很奇特吧。”
    然而对方并没有顺着你的话说:“哇,确实呢。”
    而是轻轻地摸了摸你的伤痕,然后问你:“你当时一定很疼吧。”
    这时你的大脑啪叽亮起一颗小灯泡:全世界最懂我的人出现了。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让你觉得,你们是如此亲密的朋友。
    我懂,这大概是全世界最能抚慰人心的话。
    她擦了擦眼角,看向许岛蜻,后者正在认真地尝试刚学到的新包法。在本该和家人一起度过的这一天,她们坐在桌子旁包饺子准备年饭,杨婷婷因此格外动容。
    再次相遇后,她们都已经变成了大人,许岛蜻有不小的变化,比起学生时代,性格更加的安静,做事不疾不徐,似乎成熟了很多,但不变的是依旧真诚和心怀善意。
    即使她们的生命中都有过失去的体验,都曾在不完整的家庭中受过伤,但许岛蜻整个童年时期得到的来自于父母的爱和正确的教育,让她永远面对真实的自己,永远保持善良,永远不会堕落。这大概就是杨婷婷总会在不同阶段都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原因。
    下午两点从杨婷婷家离开,许岛蜻见外边天气很好,想着中午吃了不少,反正也不着急回去,于是决定步行回家。地图导航上显示八公里的距离,她一路走得随意,甚至还在路边的小公园里坐了片刻,中途收到凌戈的信息,问她下飞机了没。她撒不了谎,只能当做没看到,把手机揣回口袋。
    许岛蜻到家的时候双腿酸沉,进门脱了鞋就瘫在沙发上休息,片刻后竟这么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开了电视,还给她盖了层被子,她说了声谢谢倒头继续睡过去。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见她没回应,就走到厨房做饭去了。但过了会儿,她还是觉得冷,自己伸手去拉被子,却拉了个空。
    许岛蜻手脚冰凉地醒过来,身上空空如也,哪儿有什么被子。天已经彻底黑了,只有阳台透进来一丝橙色的光,整间房都陷入昏暗中,楼下的电视音量开得很大,伴随着小孩的啼哭。厨房并没有动静,她看向门口,只有自己的一双鞋摆在那儿,凌戈的房门也紧紧关着,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做梦。
    现实与梦境的反差,让人心里空落落的,许岛蜻摸出手机看时间,原来已经七点多了。她浑身提不起劲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阳台玻璃门上的福字提醒着今天是大年三十。昨天贴上去的时候,整间房都衬得喜庆洋洋,今天明明什么都没变,她再看却觉得这红色刺眼。
    人一旦在精神世界里过度思考,很容易陷入虚无,许岛蜻决定找点事做,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她刚站起来把客厅灯打开,手机就响了。
    “喂,爸爸。”
    “蜻蜓,下班了吗?”
    “...嗯,刚到家了。”
    她差点忘了,自己不回去过年的理由是在公司值班。
    “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正准备做。”
    电话那头嘈杂,许万东提高音量,“我到深圳了,刚下飞机,你把家里地址发给我,我打车过来。”
    她完全没想到许万东会在今天来深圳,她在客厅楞了几分钟,开始思索今晚吃什么。她爸爸应该不会想出去吃年夜饭,冰箱里还有昨晚剩的不少菜和排骨汤,她打算去买点饺子,顺便在楼下等他。
    饺子店的老板多看了她两眼,虽然他见凌戈带这个姑娘来店里吃了好几次,但她向来不爱说话,他今天也就没吭声。
    大概半个小时,许岛蜻这边刚打包好饺子出去,许万东的车就到了小区门口。他提着个小行李箱下车,穿了件黑色皮衣,围巾搭在手臂上,身材板正,看起来气度不凡,一点都不像快五十岁的人。
    他一见到许岛蜻便乐呵呵的,“这个深圳真是不错,你看我就这么穿着,一点儿都不冷,比北京好多了。”
    他们上一次见面在十个月以前,那时候许岛蜻还在北京工作,许万东专程去看她。正好赶上她得春季流感,他就多待了两天,对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尤其是她当时租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又小又旧,他催着她赶紧搬家。
    “这小区也不错,绿化看起来比北京好太多了,房租多少来着?”
    “两千八。”
    “那也不贵。”
    “不贵?爸爸,这是一间房的价格,就你西安那套房子整租出去,也就这个价吧。再说你都还没进到房子里面呢,就说不贵。”
    “你看看这些,”许万东给她指每幢楼前的绿化带,“这些可都不是随便种的,环境就值这个钱。你在北京租的房子那就是一个窝,这种地方住着才养人,更有利于身心健康,你要是付不起房租了,我给你出。”
    两人一路走到电梯口,许岛蜻才发现自己手里少了钥匙链,她赶回店里,直接奔向刚刚坐着的地方,然而桌子上空荡荡的。
    “姑娘,找钥匙呢?”
    许岛蜻回头,看到老板手里正拿着她的钥匙链,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便匆匆地离开了。
    “我刚...”老板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嘿,这两人可一点都不像。”
    回到家后,许万东大概看了一圈,再次下结论,这个价钱真的不贵。
    两人围绕着房子随意说了几句后,突然就没话说了,许岛蜻不想问他为什么大年三十不好好待在家里,而是跑来陪她过,唐颖难道没意见吗?
    “爸爸,今天只能将就吃了,都是昨晚的剩菜。”
    “吃什么不重要,咱平时又不是没吃过好的,再说你这不还买了饺子嘛。”许万东跟着走进厨房,仔细辨认端出来的菜,“排骨汤,豆干炒韭菜,这两个是什么?”
    “香煎广章,就是肉卷,这个是叫什么粿,我忘了,但吃起来很香,都是我室友从家里带来的。”
    “很不错啊,谁做的?不会是你做的吧?”
    “我室友做的。”
    “我记得你之前说室友是个男孩子,还会做饭啊,我看这家里也很干净,他人应该不错吧。”
    “嗯,他人挺好的。”许岛蜻开始热菜,“饺子要不要放微波炉里打一下,可能有点凉了。”
    许万东把饺子盒打开,散掉水气,“还热着呢,进微波炉就干巴了。人不错你也要多注意,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我知道。”她随口答道,根本没放在心上。
    热菜的间隙,她去客厅把电视打开,调到中央台的春晚,又把沙发前的茶几收拾了。这样看着电视吃饭,就算没话说,气氛也不至于太尴尬。
    全部的菜摆好,两个人正准备动筷,开始这顿年夜饭,大门突然被打开。
    许岛蜻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除了凌戈,还能有谁。
    “你怎么回来了?”她赶紧放下筷子,和他解释道:“这是我爸,他来看我。”
    凌戈看着屋内的场景,一时之间站在原地没说话。
    许岛蜻正欲和许万东介绍这就是她室友,许万东早已经皱着眉头认出了门口的人。
    “小凌?”
    “许叔叔,是我。”
    第61章
    许岛蜻从他俩的话中听出一丝不对劲儿,“爸爸,你认识他?”
    许万东看了眼凌戈,后者正在门口心虚地低头换鞋,他立刻心下了然。
    “没有,我上哪儿认识。那个,小凌,吃饭没有?过来一起吃两口。”
    “好,叔叔,你们先吃着,我去厨房拿个碗。”
    许岛蜻觉得自己的智商被她爸按在地上摩擦,“你不认识他,你叫他小凌?”
    许万东打哈哈,“以前不是听你说过嘛。”
    许岛蜻当然不相信他的话,跟着去了厨房,凌戈正打开冰箱,看有没有什么菜可以现做。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半小时前,凌戈收到饺子店老板的微信,说他女朋友钥匙落在店里了,他才知道她根本没走。难怪之前问她什么时候的机票,她从来没正面回答过。
    “那你怎么没回家?还骗我说回去了?”
    “你是不是见过我爸?”
    两人各问各的,许岛蜻把冰箱门一关,手掌撑在上面,直直地盯着他,“凌戈。”
    见她一脸严肃,他只能无奈地承认,“是,我是见过你爸。”
    “什么时候?”
    “这个就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短不了。”
    不能短说,要说就得把前因后果说个清清楚楚,免得她想岔。
    “这事儿我晚点再和你说。”凌戈把许岛蜻的手从冰箱门上移开,柔和了声音安抚她,“你先出去和叔叔吃饭,我再炒个鸡蛋,好不好?”
    许岛蜻就吃这一套,立刻就不追问了,“哦,那鸡蛋少煎会儿,我爸喜欢吃嫩的。”
    凌戈把锅拿到洗碗池里冲洗干净,一转身看到她还站在那儿,催着她出去陪许万东。
    “我在家吃过了,你快去吃。”
    她倚着冰箱门一动不动。
    他笑道:“干嘛?不陪你爸,要在这儿陪我?”
    “嗯,出去没话说。”许岛蜻打开橱柜,拿了个小碗,“我来帮你。”
    凌戈往客厅望了一眼,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大理石台上,“那你把蛋打好,甜肠洗一下切成薄片,我等下过来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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