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青娥才做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陡然听说自己被?衙门通缉,只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汗毛挨个立起来一遍。
    她手里握着茶盘忘记搁下?,来在江之衡正对面,紧盯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的案子,谁闲得没事会去?官府告我?”她倏地有?些站不?直了,“是秦家,一定是秦家!”
    江之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举目见对过?稳坐梳背椅的冯俊成神色镇静,便晓得他?未必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冯俊成拉过?青娥在身边坐下?,给她递去?一杯热茶,“别慌,先听洪文说完。”
    江之衡两手交握,沉沉将前因?后果讲明,从最开始的流言散布,说到后来官府张贴起李青娥的画像。
    “我听说,虽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当年受青娥姑娘欺骗,但衙门却声称收到状书,控告李青娥犯案累累,要将她抓捕归案。”
    青娥听了都觉得荒唐,不?住摇头,“不?可能,谁来告我?当年都要当个丑闻压下?去?的事,怎么可能时过?境迁反而要再牵扯出来告我?”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她和赵琪行骗那一阵,骗的数额很小,几十两几十两的骗,为的就是省事宁人,叫那些受骗的公子哥乐得花钱消灾。
    状书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除了秦孝麟也没人到现在还记着青娥的仇。
    只这办法实在歹毒,青娥说不?上什么感受,她是罪有?应得,可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矛头未必只是为了指向?她。
    青娥缓缓看向?冯俊成,眉心?轻结,“我知道了,秦家好贪的心?,他?们?想要将我归案,无非是不?满你我只受世俗审判。一旦送我们?上了公堂,我是人犯,你就是包庇我,和我狼狈为奸的赃官…”
    她说着,声音打颤,“他?们?这是要借我犯的事,治你的罪。”
    第62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日过去,北京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在朝为官者, 几乎都听说了吏部小冯郎中南下巡抚的“风流韵事”。
    说是风流韵事, 都是给他面子, 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称他真?人不露相, 贪恋美色叫个女人骗去不说, 还?弄出?个孩子,不得?不认回冯家。据听说那女人和孩子现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没凭据的话可不敢乱说。”
    “不是乱说,我还?瞧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孩子在戏园子里看戏, 那女人当真?好看, 传言要是真?的, 小冯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这些艳.闻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 偏冯俊成年纪轻轻进了六部, 身怀殊勋异绩,没?出?事时?光芒万丈, 这一出?事, 那些被掩藏在暗处的杂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爷颇具交情的官员上疏弹劾,要都察院和吏部严办冯俊成, 给底下年轻官人紧紧皮子,杀鸡儆猴别再让六部官员沦为饭后谈资。
    在这帮官员的努力之下,冯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消息,顺天府衙门接受了应天府的案子要查他, 叫他在家候审, 这几日就不必上值了。
    这消息一处,昔日与冯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回避着他, 生?怕与他走得?近了,引人议论,影响自身名誉。
    心里有鬼的绕着他走,磊落些的还?会私下里和他拱手致歉,“时?谦,人无完人,我是理解你的,只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还?是要谨慎小心,这段日子不好与你走动,等应天府衙门将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携礼登门,与你赔礼。”
    此人出?身寒门,苦读诗书几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绩,冯俊成自然笑道:“无妨无妨,你能亲口?对我说这些话已经叫我感?激,等这件事情过去,你也不必登门赔礼,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你。”
    与同僚站在巷口?说完,冯俊成拢拢肩上斗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为着冯俊成的事,思?绪飘忽,日前踩空一脚,在家修养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门,还?当是他回心转意?,要来请自己帮扶一把,摆脱困境。
    焉知冯俊成却面色平静递上一纸公文,道秦家绝无可能只是匿税那么简单,应当深挖下去,查明那几亩茶园中的产量,再和他们账面核对,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来那点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往座椅里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佥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御史,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冯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是老相识,都察院的人眼下只怕正想着如何查我,不会受理我的文书。”
    “你还?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们请人弹劾你,你也要叫人调查他们?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将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将她安顿在别处,避过这阵风头,叫衙门不能给你定罪。”
    这看似是个绝佳的法子,可也绝非长?久之计,冯俊成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只要按章办事,衙门如何给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贬黜也是应当的。”
    曾亭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苦读诗书探花及第,怎说得?出?这种话?竟要为儿女私情将半生?努力付诸东流!”
    这诘问?动了真?感?情,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手下爱惜的一员良将误入歧途,曾亭光不愿动气?,压下声量,拿起那纸文书,“你今日所?说之事若确认属实,的确需要严查,我会转告都察院,但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将她送出?顺天府,送回你江宁老家,亦或者在别处安置,万不可再让她在京城露面,和你扯上瓜葛。”
    话毕,曾亭光眼神不由闪躲,说出?这番话他也稍感?不齿,但他爱才若渴,也算豁出?了这张脸皮。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要脸了,冯俊成一开口?也像是没?再顾忌他的脸面,“曾侍郎,原谅我做不了那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他们要查就查,我查我的,他们查他们的。”
    曾亭光听罢果然咂舌,却见冯俊成笑了起来,拔座起身与他作揖,“多谢曾侍郎今番还?愿意?真?心实意?待我,替我出?谋划策。只曾侍郎有所?不知,我从小就被逼着读书,最?讨厌的就是做官,要不是为她,我也未必会有那探花及第的殊荣。”
    他说得?轻巧,可五年里兢兢业业临深履薄爬到这个位置,心里有没?有不舍,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曾亭光转而佩服起他,二人今日都算得?上以诚相待。
    “好,我没?有看错你。”曾亭光跟着起身,“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不爱亏欠人情,也不爱和谁有人情往来,但你这次要是有什么忙需要人帮,我同样义不容辞。”
    见冯俊成看向桌上文书,曾亭光道:“这不算,这是公事。”
    冯俊成朗然一笑,“如此就先谢过曾侍郎了。”
    从曾亭光府上出?来,冯俊成在街上提了一盒糕饼回家,中秋茹茹吃过那家团圆饼,喜欢得?直嘬指头,嚷嚷着还?要吃。他买上几种茹茹喜欢的口?味,整整前襟,若无其事返回家中。
    这边冯俊成坦然自若,那边青娥早就心乱如麻,虽然下定决心要共渡难关,但怕总归还?是怕的。
    他冒着风险带她来到顺天府重新开始,她也破罐子破摔陪他疯这一回,最?坏的打?算就是丢了官,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他丢了官也是江宁冯家的独子,又能落魄到哪儿去?
    可谁能想到秦家赶尽杀绝,想出?如此狠招,要让冯俊成一并因她获罪。
    她再没?良心,再骗人不倦也做不出?这种事,明明是她当年造的孽,为何要冯俊成帮她承担?
    大白天青娥一人在家想了许多,坐在影影绰绰的暖阁内,几扇门都被她命人大开着,让傍晚的光透进来,剪裁成片,铺在她脚下的石砖,茹茹和花将军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跑跳笑闹。
    青娥不禁又想,要是她被抓进去,冯俊成也因她获罪,茹茹该怎么办?
    她愁得?闻不见一室桂花香,早上红燕带着茹茹将宅子里几颗桂花树都摘光了,把花铺在竹匾里,这会儿正眯着眼挑叶子和枯花,预备做一坛桂花蜜,放到年关,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做桂花糖的点心。
    要是没?有秦家横插一脚,青娥这会儿应当已经兴致高昂,忙忙碌碌酿起过年喝的桂花酒。
    前院冯俊成归家,岫玉早早在门房候着,这会儿上前去接冯俊成肩上斗篷,和手里的糕点盒,“少爷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叫厨房摆饭。”
    冯俊成与她一颔首,没?分?出?多少注意?,也没?将糕点交给她,迳直穿廊过院往屋里去。岫云老大个不高兴地将斗篷往臂弯上一挂,望着他走远去的背影,撇嘴跺脚。
    赵琪拄着拐也从门房里走出?来,他白日里都在门房和一众哥儿胡侃大山打?发时?间,这会儿见岫云望穿秋水将人盼回家,却被忽视,心里别提多爽快,倚在廊柱上故意?笑出?声来。
    岫云瞪他一眼,骂了句阴魂不散,转身到厨房去吩咐摆菜。
    门里茹茹和花将军在光里追逐笑声不断,红燕整理干净了桂花,刚端上走出?去,又折回来。
    “青娥姑娘,爷回来了。”
    青娥手托腮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绣了一半难以继续的绣样,一眼望见回廊那头走来个峻拔人影,在她眼里顶天立地,个儿高得?简直都瞧不见脸,沿路让廊上挂下来的宝塔宫灯遮了个七七八八。
    只能不时?瞧见个白净利落的下颌角,拐过弯,总算看清他眉目如画的全貌。
    “大老爷!”茹茹撒开手上木头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冯俊成跟前,张开两臂将他左腿紧紧抱着。
    冯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见疲态,仍愿意?陪孩子玩闹,抬腿将她荡起来走,“可抱紧了,别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转世,扒得?紧紧的,最?后还?是掉下来,又没?玩够,踩在冯俊成的脚面上走进屋里。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爷带我走。”
    青娥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下床,单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别闹你爹,他在外头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气?,回来还?要他给你当牛做马。”
    红燕笑起来,“还?真?是,载着小小姐走,可不就是当牛做马。”
    冯俊成也笑,将糕点盒子在桌上打?开,霎时?香气?萦屋。
    茹茹和花将军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够,“绿豆糕,茹茹喜欢绿豆糕!还?有枣泥的香味,枣泥的也喜欢!”
    冯俊成将糕点盒子递给红燕,“我手脏,叫你红燕姐姐领你洗洗手,给你拿一小块。里头还?有红豆沙和莲子蓉的,你先只挑一块吃,剩下的吃过晚饭碗里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红燕接过去往屋外走,转身朝茹茹招招手。别人钻进钱眼,茹茹钻进糕点盒,眼巴巴跟出?去。
    见小姑娘跟着红燕走得?没?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没?有心事,“你这就叫缓兵之计?她吃了晚饭哪还?吃得?下糕点。”
    冯俊成坐到她身边去,揽过她肩,叫她偎在怀里,拇指在她肩头刮一刮,“带小孩不就是要讲点兵法的么?”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乐,软绵绵歪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笑够了,忽而叹一口?气?。
    冯俊成拨开她面上蹭乱的碎发,逗弄起她耳珠下晃荡的紫锳耳坠,“怎么了?瞧你气?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里了。”
    “可说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这儿。”青娥尖尖的指头戳在他胸前,衣料凹进去一个小坑,软软弹弹的,又东戳戳,西?戳戳,“在这儿,还?在这儿,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冯俊成握住她手,发觉她手上很凉,重视起来,“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点难受。”青娥闭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着,“你摸摸我脸上烫不烫?”
    冯俊成碰碰她脸,道不烫,还?凉凉的,将她脸蛋捧在手里,青娥佯装生?气?,“我觉得?热,我肯定病了,前几日就觉得?不舒服,和茹茹来时?一样,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在这儿住不惯。”
    “怎么会?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习惯了,你会习惯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转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说我不舒服,竟还?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这个态度,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不一脚将我给踹了?”
    她这哪有半点病气?,甚至还?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见她肩膀还?倔强地别着,故意?不看向自己,冯俊成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大约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嗳别…”青娥转回来拉他,“何至于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么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个家,搬回江宁自然而然就好了。”话音刚落,青娥陡然惊叫,她一整个被横抱起,就见冯俊成两腮咬得?紧紧的,抱着她往外走,一时?有些害怕,“做什么你?”
    “把你给丢出?去。”
    冯俊成佯装生?气?,抱着她一路沿长?廊往外走,走到仪门外,青娥急了,这扇门外可就是门房那帮嘴上最?没?把门的哥儿。
    青娥将他紧紧抱住,“外头好些人!你别走出?去给人看笑话!”
    冯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丢下我回江宁,我这不是遂你心愿,让你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青娥见自己小伎俩被识破,恼羞成怒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因此假做松手,青娥往下坠了坠,赶忙将他脖颈紧紧环着。
    她不说话了,板着个脸安生?地跟他回进屋去,冯俊成将她在罗汉床上搁下,等她先开口?。
    青娥坐正了身体,将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别过脸不看他。
    这档口?岫云走进来,温声喊冯俊成用饭,“少爷,饭菜都摆好了,你再不来吃可就凉了。”
    “出?去。”冯俊成从未如此冷淡,头也不回,“没?看见我在和奶奶说话?”
    岫云吃了好大个瘪,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见他冷着脸不应答,她自讨没?趣道:“就先将我送到哪儿去避避风头不行么?我是想和你同舟共济的,可我在这船上船肯定要沉!本来是想得?好好的,你至多当不成官老爷,和我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你家大业大,回了江宁还?是少爷,你也不算毫无退路,我也不至于那么良心不安。”
    她扭转脸看向他,耳坠子晃得?厉害,“可是秦家要叫你当个罪人,窝藏人犯,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还?是想挨板子?这罪你本来就不该受,把我送走就能解决的事,做什么非要迎上去?你以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在官场上东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们都能给你脸色,随时?随刻盘问?你。”
    青娥说到后来眼里泛泪,她担心他,他自然心怀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泪,将她注视,“你人在这有在这的解决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样不会放过我。”
    青娥连忙往前坐坐,“这叫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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