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夙追过来的时候,如霜已经过了城门,走到郊外。她坐在一棵大桂花树上,看几户农人在水田里耕作,看他们在田地里走动,拔草,把秧苗插进田里去,他们的动作很一致,很有意思。累了就坐下来喝茶吃饭,有小孩子殷勤地为他们端过来茶碗。
    一家人在一起团聚,很辛苦,却很温暖和谐的场景。
    如霜看见他们脸上的汗水,他们劳累的吁声,他们的笑。
    如霜想,这就是世外的人在过的正常生活吧。
    西凉的人呢,当然是这样一起、生活劳作。西凉,西凉没有男子,不会有男子的欺凌,大家共同来承担缺失的那一半,不过越是这样,越是永远的缺失。也许看起来与此处没什么不同,可是却全不相同。
    她拔下来一捧草茎,学着农人弯腰低头的样子把草插在地上,她的力道很大,丢出去,草茎没有轻飘飘倒下,而是钢针一样被钉在草地上,她的内功已经到了能以叶为刀的地步,只要她想,任何东西在她手里都能成为杀器。
    陆续地,一竖排草茎都被钉在地上,那队列又平又直。
    “你还真可能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成夙在她耳边道。
    “不过出手还是要控制好力道,种得漂亮,不一定就得活。”
    他骤然出现,悄无声息地,把如霜吓了一跳,她斜了一下身子,差点掉下树枝,拽着成夙的衣角,这才重新坐回来。她手上沾了青草汁和泥土,一个青黄的掌印就印在他袍子上。
    如霜不说话,拿眼睛睨他,像在说他活该。
    那边农户家的一个小女孩儿看见了他两个,连忙妖怪神仙地叫起来,引得众人都放下活计往这里看,如霜反倒不好意思,拉着成夙赶快走开,两个人飞身,顷刻之间就不见了,唬得一众人都觉得自己花了眼。
    他们走过一片竹林,走过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地,那里有一片天然水潭,一条小溪从此汩汩流过。如霜捧了水,撩起他的衣角,帮他洗衣袍上的印渍,她的动作很笨拙,但是洗得很认真,揉几遍,冲几遍,那印渍变得浅了,可是并不能完全消下去。
    “料子是天丝的。”
    见她一副不洗干净不肯罢休的样子,成夙忍不住开口道。
    如霜还捧着水,愣了一下。
    那这就是废了。
    你不早说。
    如霜放了手,连忙帮他把衣角弄平整,运动内力帮他风干,这样还能凑合穿回去。
    “我赔你一件。”
    “不用了,算不得什么的。”
    那倒也是。如霜放弃要赔他衣服的想法,转头发现自己的袖子也脏了。这件应该不是天丝。她撩起水来淋洗,洗得很随意,渐渐地忘了是在洗衣服,索性玩起水来,她脱了鞋子,撩起裤脚,到水边去,春水清沁温凉,并不砭人,她玩得不亦乐乎。
    “成夙,有鱼!”她指给他看。
    “有蛇。”他也指给她,吓了她一跳,连忙跳上岸来,待那东西游近了,发现是条泥鳅。
    如霜说,既然衣角都坏了,他这身衣服也别想要了。
    她撩了春水来泼到他身上,一边打闹着,成夙闪躲不及,被浇了一下,闹到最后,两个人身上都湿透了。
    如霜突然丢下他,跳下水去,没了影子。
    成夙也并不急,坐在水边一块白石上,来等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
    如霜自己憋不住了冒出水面来瞋他。
    “你这个人,都不着急的。”
    “这水最深的地方都不及你肩膀。”成夙说。
    “让我来说一说我知道的你。”如霜一边说,一边走到岸边来。
    “你的武功我不敢推测,但轻功绝不低于我。成夙我真不敢想,有一天我们成了敌人会怎样。”
    “你有洁癖,不是打扫过三遍以上的房间不肯进,酒菜不是特定的规格不肯吃,衣服不是特定规格的不肯穿,凡人和你接近,起码三尺以外距离才会让你感到舒适。你的控制欲极强,不会容许丁点意外情况发生,你的心胸不宽广,令你不快的,你一定睚眦必报。你的脾气也差,但你控制得很好,耐性极好,演技,当然也极好,明明你和我一样是冷情薄凉的人,可你却能表现出很仁和宽容的样子来,毕竟你是一个极有教养的人。”
    “继续说。”
    “生气的时候,你的眼睫会下垂,”她点一点成夙左脸颊上的酒靥,他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又很快消失。
    “唉,你这里!”
    她的手带水触过来,温凉的。
    如霜刚从水里上来,她从头到脚都是湿的,一头云髻散开,墨发乱了,水草一般地缠在身上,湖水蓝色的裙裳紧贴在身上,勾画出窈窕的身子,锁骨下,酥胸随呼吸微动,眼睛是也湿淋淋的,极其香艳的一幕,她竟不觉,只是专注地说着,一张檀口喋喋动着。
    成夙揽住她的身子,将她扣在怀里,低头来看她,一边抚上她的眉骨,眼睫,鼻梁,还有唇。
    他倾身吻上。
    “你怎么……唔……”
    她的唇微凉,但很软,那样猝不及防地闯入,连牙齿也没有来得及紧闭,她的口腔就这样被他完全占有了。
    如霜很不解,被他这样对待,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眼睛,她的心痒痒的,被他这样扣住,两具身体毫无缝隙地贴着,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上是热的,那热感传到她身上,灼烫着她。
    她低垂下眼睫,踮着脚尖,尝试去回应他,唇舌津液彼此来往,可是成夙究竟比她更加强势,两个人争夺了片刻,主导权被他抢去,如霜被他吻得晕乎乎的,双脸蒙着红红的雾气,应着他。
    如霜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成夙才放开她,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大口喘着粗气。
    两个人还是拥抱着,成夙没有放开她,他放过她的唇,去吻她的侧脸,一一吻过她的耳垂,后颈,细碎而温热的吻,接近啃噬,如霜被他亲得身上发痒,不安地动起来,反而被他扣得更紧。
    他眼中有化不开的情欲。
    “高唐云雨之欢,缠绵热烈,轻薄如水逝云飞。你要试试么?”
    如霜还是愣愣的看他,还是小口地喘着气,忘了回答。
    成夙却没有继续下去,只是片刻就恢复了清明。
    仿佛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饿了。”如霜说。
    有微风吹过竹林,林间枝叶窸窣,夕阳透过竹林照过来,两人身上皆是细碎斑驳的影子。
    “那么走吧。”成夙牵起她的手。
    成夙去忙自己事情的时候,如霜就在院子里看书。觉得无趣了,她会去院子外面或者大街上走一走。大多数时候她是个专注的人,借的那位张谖张先生的书已经被她看得差不多了,如霜琢磨着可以叫人去他那里再借一批回来。
    成夙的宾客很多,不一定有外面所传的门客三千,但是也比这少不到哪里去。更多的人或者住在外面他的封地里,或者被他派去做别的事情,住在他府中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她已经差不多见过了这些人,除了张谖,祁彧,还有几个一本正经的老夫子,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成夙的府里能笼络下并且使他们安然无恙地住着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其中那位张谖张先生算是最为奇怪的一个人,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但是却不愿意出仕为官,在成夙这里做宾客也大概只是图一碗饱饭,他几乎不见成夙,如霜猜他大概也没给成夙出过主意。他每天所做的事主要就是写书,除了少量经国大业的内容,其他都荒诞不经。要不就是闷在房间里做手艺,他的手工很精巧,做出来很多有奇心巧思的玩意,房间永远是乱糟糟的,但不许人动。他很慷慨,他的书可以随便借,做出来的小物件也都大方送给别人。成夙也就这样任他住着,从不要求他什么。
    这人很能和如霜聊得来,他很好奇地同她打听女儿国的人物风情,热情地送了如霜一堆木雕还有书。如霜看他的房间里,除了玩具之外还有很多微缩的武器,军械之类的,书桌上还陈着他的画,是一些人体的动作,如霜认得出来那大概是武功秘籍或者剑谱。
    这人大概是个武痴,如霜想道,原想找他比划功夫,但很可惜他并不会武功。
    他知道许多江湖的秘事,不但如霜很少听说过,恐怕世人也很少有听说过的。不过这些这样隐秘的事自他嘴里轻松说出来,很令如霜怀疑它的可信度。
    哪个杀手组织是某个世家搞出来的,哪个门派在为王室卖命,谁是谁的近亲或者小舅子,谁跟谁的那些陈年恩怨,张谖讲起来滔滔不绝。
    他领她参观他的藏品,令他视若珍宝的一些东西,也不过是些衣服鞋袜,竹篮书箱,还有一些经书,都很朴素古旧的样子。张谖说这都是行照大师生前用过的东西。他毕生最崇拜的人就是行照大师,那个人在武功方面简直是一个天才。他之所以不学武也是因为他,因为三十年多前,他亲见过,手无缚鸡之力的行照打败了当世的两大绝顶高手。提起他来,张谖那张萎靡沧桑的脸上会放出红色兴奋的光。
    “那么先生可知道西凉的先王么?”
    “怎么?你自己是女儿国人,你自己不了解?”
    “我想听先生知道的。”
    “她么?”张谖摸一摸下巴。“她确实是一个让人见了就毕生很难忘记的人,她有倾国倾城的容颜,有高强的武功,也有不朽的功绩,可惜红颜薄命,她死得太惨了。”
    “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如霜抓紧他问道。
    “她犯了天谴,在生产之日遭雷击而死,一尸两命。”
    如霜久久不说话,哀叹了一声。
    “那曼陀山庄呢?先生知道可曼陀山庄么?”
    张谖嘁了一声。
    “不过是一些后来的小辈在上蹿下跳罢了,成不了气候的。”
    成夙的宾客虽然奇怪,都是不能小觑的,除了张谖,还有祁彧,那个人对如霜的态度是很差,但不妨碍他的医术真的精绝。他只盯着她看了几眼就能判断她的体内有寒毒,他告诉了成夙,虽不能根治,但是可以缓解,于是条梅院里她的起居陈设都换了一遍,换成对她身体有益的。
    如霜本想着不必如此铺张,但成夙已经替她做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寒毒已经种在她身体里十几年了,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说实话,除了每月发作一次之外,它并没有带给她人生真正太多的影响。
    从张谖的院子里回来,她准备沐浴睡觉了,芸芷在为她准备衣服,说明日成夙会带她参加宫宴。
    大概只是月初楚宫例常的宴飨,除了拜祭祖宗,朝见百官,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样的宴会成夙并不怎么出席,大概是因为如霜在,他带她去见识一下。
    楚国王室到了这几代,可以说是子嗣凋零。先王那一辈的人,除了成夙,年老的年老,身故的身故。而这一代,只有楚王成玦一人是王室嫡出,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更年幼的庶出兄弟,都很不成气候,成玦也只有二十二岁,年少多病,身边亦缺少扶植之人,楚国几乎就是成夙一人大权独揽。
    如霜琢磨着,她和成夙一起出场,到时候需要忌惮和应对的人应该不多。
    芸芷和采菲为她讲解着楚人见面的礼仪和禁忌,两国相差并不多,如霜只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成夙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了。他在她书房桌上随便翻着她的书,一边等她。
    “麻烦你久等了。”
    “时间还早,我只是先来看看你。”
    他看着那摞书,忽然翻到一本,双眉微挑,拿起来。
    “你还看这个?”
    “什么?”她刚起床脑子还不够用,没反应过来。
    成夙慢慢地将那本展开,是一册画卷,画上一些情景,几个人,一些连贯的动作。
    这是……
    如霜一张脸趴在床上,恨不得重新睡回去。
    “大——概拿错了,我以为是剑谱……”
    她觉得这话对成夙来说可信度不高,最后也就不管了,任他那眼神戏谑着。自己悠悠地下床、梳洗、穿衣。
    芸芷为她准备的是一套桐花紫的裙衫,白色的裙子,淡紫的下摆,外罩一件深紫色的袖衫,下摆上绣了密密麻麻的梧桐花,银紫交错的花瓣闪出很好看的光辉。楚人的衣服,她已经穿得很熟练了,很快就戴整齐,为了配套,她往鬓间别了两个小花的发钗,成夙则在她眉心画了一点朱砂,她似笑非笑,仿佛褪去了那层冰冷,显得妖冶动人。
    成夙自己则是一身玄色的黼衣,上绣同色的云纹,眉如墨裁,鬓如墨画,不需要更多的装饰,不动不笑,就很有上位者的尊贵气质,恍如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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