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教室后墙上悬挂着的时钟备受瞩目。
    每当上完一节课,知遥总要跑过去看看,现在是几点了。幼儿园大班的课程教会了小朋友们认数字, 她知道当指针滑向5和6的时候,妈妈会来接她放学。
    她是如此的想念着阳霁。
    知遥站在时钟前发了会儿小呆的功夫,陈宇宙耐不住性子, 飞快地凑了上来。他观察她很久了:“遥遥,你做什么?”
    知遥说:“看时间。”
    陈宇宙就大惊失色了:“那你看得懂吗?”
    知遥瞥他一眼。
    但陈宇宙向来能无视许多他理解不了的复杂眼神, 他的头脑简单,说话的语气也笃定:“你肯定是看不懂吧。”
    虽然知遥是班里学习最快最好的小孩, 作业本上贴满了老师奖励的小红花。但他也不甘示弱, 有在家里偷偷进行补习。陈爸陈妈陈爷爷陈奶奶……陈姓浩浩荡荡的一家子亲戚, 都排着队地夸奖他, 在其他小朋友只会数1-5的时候, 他可是会数1-9了。
    陈宇宙有心在知遥面前显摆一下他最近的学习成果, 然而知遥总会轻易地打破他的美好幻想。她平静地说:“我看得懂。”
    “啊,”陈宇宙更大惊失色, 看起来也更蠢了。
    这让知遥的心里好受了点。
    在她想见也见不到自己妈妈的时候, 陈宇宙为什么还能如此备受家里宠爱呢。
    不过在蜜糖罐里泡大的小孩,惯有一颗天真的心。
    陈宇宙不过失落了几秒钟,就从被打击了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他下定决心,今晚要更努力。他还真心实意地感叹说:“遥遥,你真的好聪明。”
    知遥说:“哦。”
    陈宇宙继续围着她团团转,问:“现在几点了,你为什么想看时间?我知道一点半我们会睡午觉, 三点吃加餐。今天有你喜欢吃的薯饼,我把我的薯饼让给你吃好不好?”
    知遥故意抬起了头。
    陈宇宙为了占据知遥的视线, 爬到了椅子上。
    知遥说:“宇宙,你挡不住我。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我身为宇航员,飞到外太空,也挡不住吗?”
    “挡不住。”
    陈宇宙便从椅子上爬下来,站在了她身边,他随她也昂起了脑袋:“那我陪你吧。”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才小心翼翼地牵起了知遥的手,“一起看。”
    知遥想,怎么会有人这么蠢,根本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
    又想,他每天都蠢得好开心,好快乐。
    如果做一个什么都感知不了的蠢蛋,是不是也挺好?念头一出现,知遥赶忙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产生如此可怕的想法。
    幼儿园里的时间,跟长了腿似的。
    前一刻,小朋友们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辩,为什么三角形叫“三角形”,而不是“三线形”,下一刻,放学铃声如愿响起来了。
    知遥没有和大家一起乱蹦乱跳,而是一直坐在座位上。她第一时间收拾好了书包,在教室里闹哄哄的吵闹声中,分辨出从教室外面传来的声音,负责对接家长的老师喊到了哪一位小朋友的名字。
    旎旎的身体不适,她妈妈第一时间来接走了她。
    浩浩刚从凳子下面获救,他觉得丢脸,没有多逗留,也赶紧冲出了教室——然后他在教室门口被小林老师精准地拦住了。
    即使再心急,必要的流程也是不能简化的。
    教室内外的温差大,天寒地冻的刮着冷风。小朋友们要穿外套,戴围巾,顶帽子,扣手套,让林老师把他们全副武装成一个个不透风的棉花战机,才能一摇一晃,如上战场般的离开。
    “拜,我走啦。”
    “再见,旎旎。”
    “遥遥,遥遥,我们明天见。晚上我会给你发消息,记得看手机哦!”
    “再见,宇宙。”
    “再见,浩浩。”
    ……
    “再见,林老师。”
    知遥背起小书包,认真地和林奢译告别。这次真的是再见,不是那种在幼儿园说完再见,转眼又会在施妤姨姨家里见面的“再见”。还有,“老师,谢谢你。”
    林奢译帮知遥把压在围巾里的发辫取了出来。
    这是施妤研究了好几天,最后在他的帮忙下完成的小姑娘新年造型。
    他说:“不用谢,这是老师应该做的。”
    但知遥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要为其他的事道谢。
    虽然和施妤姨姨在一起很快乐,能让她短暂地体会到和陈宇宙一样的开心。但她始终在思念和担忧着妈妈。她怕姨姨会伤心,不敢告诉姨姨,寥寥几年的人生经历让她想不出其他有效的办法,只能求助于信任的老师。
    当时林老师没有答应她。
    不过她知道,林老师一定有拜托妈妈提前来接她了。
    知遥的小心思千回百转。
    林奢译的动作利落,他轻推了把小姑娘的肩头,提醒她:“快去吧。”紧接着已经开始投身下一个小朋友的打包工作了。
    教室外面的天气果然冷。
    透过围巾,呼吸间,飘起了细微的白雾。
    知遥一边小跑,一边试图在人群里提前搜索出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了,跑动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来接她的人不是妈妈,是爸爸。
    *
    阳霁在今天上午办理了出院手续。
    李梁睿路过那间病房时,只剩下了护士在做收尾的整理。护士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在阳小姐住院期间,她从未见过这位全院闻名的医生出现过。
    李梁睿越过护士,站在窗户旁。
    他垂眸往下看,五六层的楼高,让阳霁离开时的身影变得很渺小,也无所谓起来。她走得很慢,几步一顿,李梁睿冷笑,她最好不要回头。
    她不过是他的一个失败品。
    李梁睿在心中复述。
    而他,在同一个人身上,失败了两次。
    是该感叹他眼光的失准,还是阳霁的伪装太过于绝妙。如此孱弱的身体,柔软的嘴唇,却能源源不断的捏造出无数的承诺和谎言。
    大概在傍晚五点左右。
    李梁睿结束了医院的门诊工作。他原本计划要回李宅,但在十字的岔路口,红灯倒数的几秒间隙,他把车驶入了一段中插的辅路。
    夹长的单行道,拥挤穿行的行人,很快让车辆卡在中途,变得进退两难。李梁睿等了一会儿,在耐心耗尽之前,他选择把车停靠在了路旁。
    此时围在幼儿园门口,等待接孩子的家长很多。
    自打李梁睿下了车,生得高大挺拔,一副社会精英的金贵扮相便令他在一众碌碌人群中尤其瞩目。他被人或多或少的打量,被人议论,也被百无聊赖的袁斌发现了。
    袁斌挤来了他的面前,热络地跟他打招呼。
    李梁睿用了两秒钟来反应他是谁。
    从姓名、身份,一举一动,再到对性格的分析。李梁睿自如地切换至了疏离的评判视角,表情却显得亲切而平易近人起来,他说:“你好。”
    袁斌问:“你也是来接孩子的吗?”
    然后他半路截胡,强行拉着李梁睿探讨了有关于家庭主夫对一个家的贡献度和被低估了的价值体现的严肃话题。
    待李梁睿打发走了袁斌,时间来到了六点多。
    在这期间,他注意到阳霁并没有出现。
    许是他听够了胡言乱语,亦或者是周遭家长们三五成群,偶尔也会和他交谈上一两句,让他产生了自己也是接送大军其中一员的错觉。他从票夹里取出了接送证,这是之前阳霁遗留在他车上的东西,也上前递给值班的老师。
    值班老师对他很有印象,笑着说:“好久没见孩子的妈妈了。”
    李梁睿点头,重复了她的话:“今天是我来接孩子。”
    值班老师朝院内喊了声“遥遥”。
    李梁睿注意到家长们似乎都给自家孩子起了亲昵的小名,有的叫“宝贝儿”,也有叠着名字喊的,阳霁倒是也会喊“遥遥”,不过他一直在喊知遥。
    这难道过于直白和刻板了?
    于是当李梁睿瞧见知遥出来的时候,那双酷似阳霁的明亮眼眸,在人群中期待地寻找着什么。她在找我,李梁睿如是想着,也跟着喊了句:“我在这里,遥遥。”
    知遥朝他走来。
    等她慢吞吞地走近了,她矮小的个头,只及李梁睿的小腿高。她一直低着头,从李梁睿俯视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梳着一双兔耳朵般的小辫,发尾系着红金色的福字圆牌。
    小姑娘礼貌地喊:“爸爸。”
    李梁睿是做不到主动接近她的。
    但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声“遥遥”给了他灵感,让他突然有了种新奇的想法:他可以尝试扮演一名父亲。介入一段以血缘为羁绊的关系,或许会让他和阳霁之间的关系,衍生出新的未知变数。
    如此想来,李梁睿只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十分重要了。
    她不再是阳霁试图捆绑他的“附加品”,阳霁的“险恶用心”,而是他的“女儿”。
    那么再看小姑娘对他的抗拒,李梁睿也不会觉得无关紧要了。女儿是必须要爱父亲的,她这么排斥可不行。而父亲也需要对女儿表达一些虚伪的关心。
    李梁睿人生第一次弯下了腰。
    他半蹲着,和知遥进行了面对面的平视。
    唇角扬起了微笑,李梁睿和善地说:“乖遥遥。”他也许应该和其他家长般,为了彰显亲密关系,把孩子抱进怀里。
    然而在李梁睿进一步行动前,知遥小幅度地后退了几步。
    她连声地喊:“妈妈,妈妈!”
    不远处,阳霁匆忙忙地赶过来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脱下了不便行动的高跟鞋,当知遥高兴地扑进她的怀里时,她平稳地接了个正着。
    知遥心疼地给阳霁擦汗。
    阳霁缓了口气,毫不避讳地亲了女儿两口。
    知遥被她逗得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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