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绰的挣扎渐弱,面颊相贴时,裴廷约察觉到他脸上的湿意,停住动作。
    他慢慢撑起身,抬头看去,闭着眼的沈绰一动不动,死死咬住唇,只有眼角有泪不断滑落。
    一颗一颗砸下的泪,砸在裴廷约颤动的心尖上。
    裴廷约看着这样的沈绰,想要继续肆虐又忽觉心惊,生平头一次这般犹豫不决。
    他没想到沈绰会这样伤心难过。
    谈恋爱于他只是一场消遣,但对象是沈绰,他确实从中尝到了乐趣,甚至有些沉迷于这场游戏中。
    从一开始,就是沈绰先招惹了他。
    还不想结束,更无法忍受沈绰这样断然抽身。
    他抹去沈绰脸上的泪:“别哭了,跟个小姑娘一样。”
    沈绰不想哭,不想显得自己过于气弱,他只是太难受了,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
    睁开眼时,他的呼吸依旧不稳,勉强喘过气。
    裴廷约的指腹扫过他眼尾:“真有这么难过?”
    “你放开我吧。”沈绰声音沙哑哽咽,格外无力。
    裴廷约默然看他一阵,终于退开。
    沈绰从沙发上爬起来,一句话没再说,快步上楼。
    进房间锁门,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摁开灯,开始收拾东西。
    也许早有预感,从一开始搬进这里,他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再搬出去,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将堆满书柜的书重新装箱,沈绰这时甚至有些怨恨裴廷约,当初要不是裴廷约坚持,他根本不会带这么多东西来。
    但说到底,他最该怨的,是鬼迷心窍的他自己。
    他的心绪不稳,动作也有些急躁,抽出书柜最上面一层的书时用力过猛,带动一整排书籍倾覆而下。
    他没有躲开,闭起眼,任由那些书砸在身上、掉落脚边。
    到后面沈绰也泄了气,不想再收拾了,蜷缩在书柜旁的地毯上,迷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那些不堪往事又一次闯进他混沌梦境里,——家人的愤怒不理解、旁人的鄙夷窃笑、皮带挥到身上的痛、走出家门时那一段漫长仿佛走不到底的黑暗,以及那个在记忆里始终阴雨绵绵灰蒙蒙的冬日。
    那时他没等到的人,总以为十几年后等到了,其实没有。
    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沉在那个漩涡里,徒劳挣扎,勉强挣出水面以为能喘上一口气,不过是渴望太久后生出的错觉。
    他在即将溺亡之前抓住的,也从来不是什么救命稻草,是推他入更无尽深渊的催命符。
    总要破灭的,梦幻凋零、繁华落幕,最终又只有他一个人。
    沈绰从梦中惊醒,已然天大亮。
    他摸过手机看一眼时间,八点多了,裴廷约半小时前发来消息,说给他留了早餐,让他醒了下楼去吃。
    直接删除消息,简单洗漱后,他把自己的书和行李都打包装箱,叫了快递。
    裴廷约不在,反锁了别墅的门,沈绰试了几次打不开,拿起手机很冷静地给物业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他将所有东西快递回学校宿舍,不再有留恋地离开。
    裴廷约下午六点不到便回了家,别墅里早已人去楼空。
    他看着收拾干净空荡荡的房间,推开门走出露台,以为沈绰会从某个角落里出来,笑着跟他说开个玩笑,但是没有。
    沈绰走了便是走了,没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念想。
    日暮时分,太阳即将下山,红彤彤的一轮坠在天边,残阳似血一样。
    裴廷约点了根烟,心不在焉地抽了几口,又想起昨夜沈绰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原来那样好看的眼睛在失去神采后,也会变得黯淡无光。
    他昨夜其实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沈绰流着泪的那双眼睛。
    把人欺负过头了,他自己似乎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七点多,沈绰在食堂吃完晚饭,回去宿舍。
    熟悉的奔驰车停在楼道外,他一眼看到,没有理会,径直进楼里。
    裴廷约按了下车喇叭,沈绰的手机上同时收到他发来的消息:【上车,有话跟你说。】
    沈绰只觉厌烦。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拉黑裴廷约,是不想用这种极端方式显得自己还在意,但裴廷约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你不上来我就一直在这等。】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职工宿舍区,沈绰并不想在这跟他再起冲突。
    他停步转身,站在原地没动,冷冷看向坐在车中的人。
    隔着一扇车前玻璃,彼此的目光沉默纠缠。
    裴廷约看着沈绰立在暗处的身影,那样凛然疏离,像他又不像他。
    他想起第一次送沈绰回来,也是在这里,那时沈绰对他又戒备又好奇,种种试探,越想跟他撇清关系,他越觉兴味盎然。
    但是今夜、此刻,他在沈绰身上看到的,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拨了两下车灯,沈绰的脸在灯亮中忽隐忽现,脸上的神情始终如一,无声无言、寂静疏远。
    裴廷约拿起手机,拨出他的电话,响了很久,在自动挂断前沈绰接了,没有出声。
    裴廷约示意他:“上车。”
    沈绰:“你还想说什么,就这么说。”
    “你不敢上车吗?”裴廷约沉声问,“沈绰,你在害怕什么?”
    沈绰并不受他这一套激将法,不予回应。
    “上车,我就说几句话,或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不介意被人看到就行。”
    无声对峙了片刻,沈绰终于走过来,用力拉开车门坐进去。
    “有话直说。”他目视车前方,不看裴廷约。
    “跟我回家。”裴廷约反锁了车门。
    沈绰闭了闭眼,忽然讽笑道:“裴廷约,你真以为你锁得住我?你是个律师,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比我更清楚,除非你想知法犯法。”
    “那就试试吧。”裴廷约的声音很淡,那些疯狂的事,他确实不介意做,他本来就是个神经病。
    “我以为你是个体面人,我们好聚好散,没必要这样死缠烂打,原来不是,是我高看你了,”沈绰故意刺他,“你这算什么?既然对什么都无所谓又何必现在做这些?是觉得我甩了你让你没面子吗?”
    裴廷约没有立刻接话,他重新点了根烟,偏过头,烟雾缭绕后的目光停在沈绰的侧脸上。
    刚才有一个瞬间,他的确在考虑沈绰的提议,把这个人彻底锁起来,就不用自己再这么烦躁伤神,只要能把沈绰留下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都不介意。
    但是很快,他就自己先把这个想法否决了,不想再看到沈绰像昨夜那样黯然心伤,他只能忍耐。
    “你想要什么?”裴廷约问,“我说了你要我喜欢你,我就喜欢你,这样也不够?”
    沈绰根本不想再提这些:“够了,你别来烦我,放我一个人自由,足够了。”
    “沈绰,”裴廷约提醒他,“你又在说气话。”
    沈绰深觉自己说这些无用,无力再继续。
    他没有说气话,至少在跟裴廷约分开这件事情上没有,裴廷约这样的人,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或许永远都学不会什么是真心待人,他又何必浪费时间。
    “跟我回家。”裴廷约又一次道,掐了烟,发动车子。
    沈绰自知制止不了他,只说:“你不可能无时不刻地盯着我,你就算现在强行带我走了,我一样会离开。”
    “我说了,那就试试。”裴廷约踩下油门。
    他把车开出学校,一路开往江边。
    沈绰不再置一言。
    夜色深沉时,车停在了江岸边,阒默无声处。
    裴廷约望着车前方,这段堤坝的尽头,江水奔涌、狂啸不止。
    晦杂情绪翻涌在他眼底。
    “沈绰,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真心,一定要我轰轰烈烈证明给你看?”
    “不用、不需要。”沈绰靠着座椅,看向车外,连说话也提不起劲,他只想裴廷约放过自己。
    “你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是什么?”裴廷约忽然问。
    沈绰不答,他便自己说下去:“你说我的感情观是不负责任,那什么才是负责任?惊天动地、寻死觅活才叫真爱?
    “好,那我就证明一次给你看。”
    沈绰皱眉,尚未听懂,裴廷约忽然侧身靠过来,快速帮他扣上了安全带。
    然后他坐回去,重新发动车子,不疾不徐但动作坚定地放下手刹,换至前进档,目视前方眼神平静:“我要是愿意跟你一起死,能不能证明我对你的真心?”
    沈绰一愣。
    裴廷约双手握紧了方向盘,极其镇定地一脚踩下油门。
    车轮擦地,引擎轰鸣声中,车向着前方疾驰出去。
    沈绰猝不及防被安全带勒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码表盘飙升的数字,声音陡然变了:“裴廷约你发什么疯!”
    沈绰的喊声被车窗外灌进的呼啸风声掩盖,裴廷约充耳不闻,面无表情的脸上,晦暗与疯狂在他眼底不断交织。
    他将油门用力踩到底。
    沈绰双手本能地抓紧了安全带,江堤的尽头,狂涛骇浪伴随黑暗将至,有如猛兽张口,即将吞没他们。
    他在绝望中闭起眼,在这样的时刻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如果真的这么死在这里,似乎那也算是某种预兆。
    那就这样吧。
    狂风过境,尖锐的急刹车声响起,沈绰被惯性猛推向前,再被安全带用力拽回。
    江水的咸湿气息灌入鼻尖,他在惊魂未定中睁开眼,看到他们的车停在了江堤的尽头,再迟几秒或许就要冲入江中。
    裴廷约双手撑在方向盘上,冷眼望着前方黑夜下的滚滚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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