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王长意案的是分局当时的中队长,早已退休,李队只是辅助调查。肇事小货车找不到,物证不足,那就只有?从结果来推理。谁能在王长意的死?里获益?
    第126章 沙漏(23)
    23
    王长意一个?厂长, 按理说结的仇不会少,但是排查下来,他这人的性格就是不容易得罪人。虽然他是技校派的领袖, 但是和外来派的大多数人也关?系融洽。在厂里和他有过矛盾的只有黄战勇, 而黄战勇在他死后顶替了他的位置。
    黄战勇是最大的获利者,在动机这一项上算是十分充足。
    当警方拿着放大镜观察一个?人, 这个?人就很难再藏起来。分局多次审问黄战勇,并且围绕他的小家?庭、父母的家庭做调查。
    黄战勇来自小县城, 妻子则是在城里长大,他们都靠自己考上大学, 出人头地的愿望非常强烈, 他和王长意的矛盾是因为两人对炮弹厂的发展产生了分歧。
    黄战勇已经嗅到?了时代浪潮的迫近,感到?必须提早改革,否则炮弹厂就要被淘汰。但王长意安于现状, 不希望动大刀子。很多工人的想法和王长意一样, 碗渡街就像个?不受外界侵扰的小城市, 外面的浪潮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黄战勇说服不了王长意,工人们又站在王长意一边, 已经有中层对王长意说黄战勇的不是,让王长意动用手上的权力,下放黄战勇。
    王长意到?底有没有动这个心思, 早已不得?而知。
    在调查黄战勇的过程中, 警方发现他与其他几名?中高层有侵吞集体资产的问题, 黄战勇更严重的是, 他还隐约和杞云市的地痞组织有联系。
    查到?这里, 黄战勇等人已经乱了阵脚,有人承认侵吞资产, 一口咬向黄战勇,说都?是受黄战勇的指使。证据确凿,黄战勇也不得?不承认,但他为自己辩驳,侵吞的钱没有进他自己的钱袋子,而是为了给炮弹厂谋求下一步发展,搞技术创新!
    他反复提到王长意的迂腐,说正是王长意阻挠他的改革,钱批不下来,他才走了歪门邪道。
    他是在非常紧张的状态下说出这番话,在警方看来,他杀死王长意的动机更加充分了。
    警方抓到?一批地痞,他们做过多起案子,指认黄战勇曾经与他们商议除掉王长意,其中一个?方案就是制造车祸。
    黄战勇起初坚决否认,但人证太?充分,地痞头子还拿出从黄战勇处收的钱。黄战勇后来承认,他确实萌生过买凶的念头,也确实和地痞商议过,但是最后他没有让他们执行!
    警方还是没能找到肇事车辆,地痞们在得?知这一点后,不承认杀死王长意。两边都?不承认,然而两边都?犯了罪,地痞手上的人命多的是,警方加大审讯力度后,地痞头子干脆承认,人就是他让手下撞死的,至于车,已经烧掉了。
    这就把黄战勇架到了一个下不来的位置,律师让他争取轻判,他众叛亲离,颇有树倒猢狲散的意思。最后,他承认了雇佣地痞作案。而这并没有给他争取到?轻判。
    黄战勇等人的案子了结,在社会上属于大快人心,东叶分局也因此松了一口气。而黄战勇妻女在这之后遭遇的事,似乎已经不再被人们所关注。就算有人听说了,也只会呸一口,说上一句——活该!
    海姝问:“黄战勇的死会不会有问题?”
    李队摇头,“据我所知,判刑和入狱都没问题,他身体不太?好?,以前就曾经晕倒过,在狱中长期抑郁,最后突发脑溢血,根本抢救不过来。”
    海姝拿出桑切斯的照片,“李队,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李队看了会儿?,皱着眉,“我好像见过他。”
    海姝问:“什么时候?”
    李队思索许久,“想不起来了,但我确实见过他。”
    海姝说:“这个?人叫桑切斯,是个?外国人,他来华的第一站似乎就是杞云市,并且建了个?芭蕾舞学校。”
    李队恍然大悟,“他是那个?校长?我记得?那学校开的时候还挺轰动,东叶区文化机构少,工人多,那年头洋文化的冲击也很厉害,不少人都?把孩子送去了。”
    海姝点点头,“这个芭蕾舞学校有没有出过什?么?事?”
    李队扎根东叶区多年,最近几年?才调到?市局,对东叶区非常熟悉,“没有,口碑一直很好?,这个?桑切斯还很热衷做慈善,带老师们去看望过残障小孩。”
    芭蕾舞学校在杞云市一共存在了六年?,桑切斯在离开杞云市之后,对它进行了转让。
    海姝来到芭蕾舞学校的旧址,那里现在已经是便?民广场,找不到?过去建筑的一丝痕迹。
    已经到?这儿?了,海姝索性前往碗渡街。
    现在的碗渡街已经不再是杞云市的最东边,城市将它包裹其中,在更东边还有高楼耸立的新城。而碗渡街和东叶区许许多多的工厂一起,被打造成了充满工业情怀的文创区,吸引着许多游客前去打卡。
    海姝车开到?一半,就看到?沿途夸张的雕塑和涂鸦,和记忆里儿时的街景已经完全?不同了。
    小时候总是觉得?碗渡街很大,从小宇家的五村到河边是一条很漫长的路,要走很久才能到。但现在站在成年人的视角,小的不仅是碗渡街,就连其他工厂的厂区加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大。
    碗渡街的入口是一个做得很旧的大铁门,旁边有小年?轻在拍照。海姝停好?车,打算走进去。文创街区不用买票,不过里面的网红店消费比较高。海姝循着记忆往里走,老房子基本上都?没有拆,但已经被改造成民宿、餐馆、各种各样的工作室。
    但五村没有了,那些平房,还有养牛场,统统消失了,现在是一个?广场,工作人员正在烈日下搭钢架,一旁的广告显示,这里要举行夏日音乐会。
    一丝失落的情绪在海姝心里一闪而过,她?深呼吸一口,很清楚自己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不是怀旧,不是追忆过去,而是寻找真相的蛛丝马迹。
    她?转过身,背对着广场的热闹,向厂区更深处走去。那个方向,是小姑以前的家?所在的七村,还有地势最高的八村和九村。
    因为小姑就住在七村的缘故,她?很少往高坡上的八村和九村走,印象里唯一一次去,就是黄雨嘉的生日。
    七村的房子都?还在,看上去小得像是灰色的积木,路也特别窄,也不知道当年?一群小孩是怎么?在这么窄的路上追逐打闹。
    海姝一级一级上着阶梯,厂区最高的地方有座水塔,她?以前对那里很好?奇,还撺掇小宇和她?一起爬上去。但小孩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小宇给她?玩了什?么?,她?就把水塔抛到?了脑后。
    现在终于走到?水塔下,发现水塔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水塔外围着铁丝,想进去是不可能了。海姝吹着风,俯视下面的八村九村,忽然,视线停在一个模糊的身影上。
    那人站在九村的一户阳台上,正看向水塔方向,在视线交汇的一刻,那身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飞速消失。
    海姝脱口而出:“高明雀!站住!”
    阳台已经空无?一人,海姝飞快向山坡下跑去。杞云市早晨刚下过雨,坡路很滑,海姝几次险些摔倒。她?一边跑一边给李队打电话,请求支援,李队怔住片刻,答应下来。
    九村的房子看着就在山坡下方,但实际还有一段距离,海姝在奔跑时一直留意着楼栋的出口,没有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她?赶到?单元楼下,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出口像一张黑漆漆的巨口,正在前方等待着她?。她?稍微调整呼吸,警惕地走了过去。
    这次来杞云市不是执行抓捕任务,她?没有带枪。
    二十年?前,九村的房子位置最高,修建得?最晚,是整个炮弹厂最新最好的房子。然而时光拖着沉重的步子经过,其他村的房子要么?拆掉,要么?改建得?五光十色,而九村因为离核心区域太?远,房子一直放着没人管,这些年?已经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楼,里面断水断电,就像被遗弃了一样。
    海姝迈入楼中,视野一下子变得?阴暗狭窄,呼吸中充斥着墙壁发霉和栏杆生锈的味道。她?踩在铺满灰尘的阶梯上,缓缓往上走,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这楼俨然成了一座脱离于现实世界的迷宫,阳光从蜂窝状的透气墙穿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道道并不算明亮的痕迹,让照不到?光的地方更显黑暗诡异。
    海姝摸出侦察兵匕首,从手心推入袖管中。
    楼有六层,刚才高明雀就在六楼的阳台,那个?位置很可能就是黄家?当年的住所。楼外有树,这个?季节,树叶已经非常茂密,风吹过,树影从外面投射进来,阴影晃动,海姝神经绷紧,那些飘忽不定的阴影就像是一个笼罩在她?心脏上的铁笼。
    每层楼有四户,有的门开着,有的门关?着,但老朽的锁一拨就开。海姝不敢轻易进去搜索,因为一旦进错一间?,高明雀就有可能趁机下楼逃离。
    杞云市局的支援还没有赶到。
    来到?四楼时,海姝深呼吸,再次向上。忽然,她?听见上方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像是铁架。她?心头一凛,立即向上跑去,然而就在五楼的转角,她?听见一阵明亮的笑声。
    笑声从她身后传来。
    她立即转身,瞳孔紧缩。
    在她?的后方,走廊的另一个?尽头,高明雀站在那里,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运动服,长长的卷发盘在脑后,露出了整张脸。那里有一扇窗户,高明雀被阳光烘托得?发亮,是这层楼里最光明的存在,而站在阴影中的海姝,却仿佛代表着黑暗。
    黑暗和光明,呈现出相反的关系。
    “高明雀。”海姝轻声道,接着,她?向前迈出了一步。
    突然,高明雀却举起手,她握着的是一把枪。
    “海警官,我劝你不要过来。”高明雀笑道:“我真的会开枪。”
    对方有枪,海姝当然不可能轻举妄动。两人就这么对峙半分钟,海姝说:“黄雨嘉。”
    高明雀稍稍将枪口往上一扬,眼尾像狐狸一般弯起,“你现在才认出我,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是当年送过我水晶球的小女孩。”
    这话让海姝有些吃惊,她和黄雨嘉就那么一两次交集,她?甚至都?不是炮弹厂的子弟,黄雨嘉众星捧月,居然不仅记得?她?,还记得她送了什么。
    那天送水晶球的人不是很多吗?
    “怎么?,觉得很奇怪?”高明雀哼笑了声,“海警官,你从来不觉得?,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吗?”
    海姝现在单枪匹马,并不介意跟高明雀多聊两句,以拖延时间?,“在我眼里,还是你更特别。”
    高明雀夸张地笑起来,她?是很大气明艳的长相,即便?是做出夸张的表情,也不见?一丝丑陋。她向后退了一步,右脚踩在向上的楼梯上。
    海姝说:“你想去哪里?”
    高明雀说:“顶楼,这里太?逼仄。”
    两人一个?退着上楼,一个?保持一段距离跟随。高明雀并没有回到?以前的家?中,而是推开了上到?天台的门。
    那门的转轴锈蚀得?厉害,发出极其刺耳的嘎吱声。阳光顿时倾泻进楼道,洪水一般。高明雀站在高处向海姝挥了挥枪,眼睛微微眯起,那表情似乎带着某种引诱和暗示——你敢上来吗?
    海姝必须上去。
    天台上疾风阵阵,树叶的沙沙声好似江水从远处传来。海姝刚站上天台,就发现脚下有个?红点。
    是狙击.枪!
    红点推着她向右边移动,高明雀又笑了起来,“抱歉,海警官,没有提前告诉你。我冒险来这里,当然不会一个?人,有人在保护我,你不会打算这个时候和我动手吧?”
    海姝镇定地摊开手,“你看,我枪都?没带,怎么和你动手?实话跟你说,我只是来寻找当年?的线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你刚才说我特别,我特别在哪里?”
    高明雀似乎对她的淡定有些惊讶,片刻后说:“如?果是其他人,现在应该会惊慌失措。”
    海姝低头笑了声,“既来之则安之。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仍然叫你高律?还是叫你黄雨嘉?”
    高明雀微微皱眉,黄雨嘉这个名字显然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海姝像是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你的父亲黄战勇,就是在这里被抓走的吧?”
    高明雀眼中闪过仇恨,声音也冷了一分,“还不是因为你们警察无能。”
    海姝说:“王长意不是黄战勇杀死的?”
    高明雀挑眉,“你打算打你那些同事的脸?”
    海姝说:“那倒不是,只是你失踪之后,我去过你家?,找到你收集的大量黄战勇案的资料,你不认为他有罪,我只是说出你的想法。”
    高明雀沉默了会儿?,正要开口,海姝又道:“同时,我们也发现了你招募那些优秀刑辩律师的目的。你要他们为像你父亲一样的人辩护,让死刑变无?期,让无?期变有期。”
    高明雀鼓掌,“我当年就觉得你很聪明,和厂里的小孩不一样。”
    海姝说:“这就是我特别的地方?”
    “我爸总想把我养成公主,城里的小孩学什?么?,他也让我学什?么。她们穿什么衣服,他也给我买什?么?衣服。”高明雀忽然说起无关的事来,“但说到?底,我还是碗渡街的小孩,这个?地方在那时,和乡下有什?么?区别?我周围全?是乡下小孩,我又怎么可能假扮城里小孩?”
    海姝想起荣敬对炮弹厂的鄙夷。对,以前杞云市的人都没有将碗渡街看做城市的一部分,这里只是比农村稍微发达的地方。
    “但你不一样。”高明雀的眼中释放出光亮,“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和我周围的人不在一个世界。我曾经很羡慕你,海警官。”
    海姝怀疑自己听错了,“羡慕?”
    那个高高在上的黄雨嘉吗?她已经想不起小时候黄雨嘉的长相了,但模糊记得?起一个?高昂着下巴的轮廓。
    “你很松弛,想做什?么?做什?么?,天天和那个?送奶工的儿子混在一起。”高明雀说:“你知道吗,我的母亲不允许我和他们一起玩,因为他们会拉低我们家?的档次。真正的城里人——就像你——不会计较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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