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卧在柔软的锦榻,鼻端尽是好闻的香气,白烟袅袅从博山炉中飘出来,被微风吹斜。长宁的耳边响着母亲所唱的胡语小调,咿呀温柔,将他一路送入梦乡。梦中之梦,好不神奇,梦得并不真切,只觉得温柔舒服。
    他是被尖利的哭号声吵醒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而去,宫人皆惶恐失措,拦他不及,他便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被三尺白绫悬在梁上,柔软的素色裙摆就这么飘着,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
    那声哭号尖利哀戚得不似人声,是他匆匆赶来的父亲发出的。长宁怯怯地躲在门后,望见父亲将想要搭把手的宫人推开,亲自将母亲从白绫上抱下来。
    那一道道急传的军令果然是催命的符,催的是他母亲的命。
    皇后自绝于社稷,独孤信阵前被急召而回,天子稳坐国都,不肯北逃,这一切不过是加速了颓败之势。败信频传,朝臣们终于暂时放下了党同伐异,开始卯着劲儿劝天子迁都,但随着九里山被伏,彭城失陷,有些人开始不上朝了,楼空人去,举家出逃。
    朝堂上人一日少过一日,战报仍旧不断地传来。
    叛军势如破竹,叛军首领姓宋,麾下有一员猛将姓谢,名叫谢韬,用兵如神,凡对上他的,都吃了败仗。
    独孤信叹道:“不世出的将才,如果不是......我也能......”
    如果不是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拖延战机,他也就能与谢韬酣战一番,比个高低。
    长宁用稚嫩的童音,天真地问道:“人都说这个谢韬是恶鬼转世,有十尺多高,战场上茹毛饮血,吓人得很。”
    独孤信失笑,耐心地说道:“不过是些无知之语,好似敌人越吓人,自己吃的败仗就越不算回事。”
    “不是恶鬼?”
    “当然不是,”独孤信说道,“他也是个人,和你我一样,有家人儿女......听说他新得了个小儿子......”
    长宁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父亲犹如槁木一般,被抽走了灵魂。
    再后来的事情,他从前就梦见过,宫阙毁于大火当中,他被独孤信带着,从秘道离开,灼热的火舌燎着了他的后背,留下了狰狞的伤疤,慌乱之间,他怀中抱着的传国玉玺骨碌碌地滚走了,连同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这一回,他是真正地醒来了。
    一醒来,他便见到独孤信坐在他的身边,比梦中要老很多很多,旁边还有阿羊,见他睁了眼,眼眶都红了,慌里慌张地又冲出去,嘴里嘟哝着要给他端点吃的来。
    独孤信看他一眼,便恍然大悟:“你都想起来了。”
    长宁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环视四周,一阵心悸突然袭来,他猛地抓住独孤信的手,哑着声音说道:“阿公......小鸿......”
    阿羊已将大概经过说与独孤信听,独孤信猜测,狄人若锐意东进,第一个目标不是朔州便是大同。闻言,长宁当下就要起身,谁知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独孤行吃力地将他搀起,说道:“不养好身子,你寸步难行。他是谢韬的儿子,虎父无犬子,还不能保全自己性命几天吗?”
    长宁沉默了,他知道独孤信说得对,他现在这个样子,谁也救不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的日子,长宁煎熬到了极致。曾酒丢失的过往记忆倒卷着袭来,不分日夜地侵扰他的心神。他从前不辨爱恨,那些激烈的情感都被高高筑起的堤坝挡在了外头,如今决堤,它们便携带着万钧之力袭来。
    他反复咀嚼这段时间以来,与谢燕鸿相处的点点滴滴。
    每一次,他都觉得心里坠着难受,呼吸急促、心悸难安,他想起谢燕鸿在月光下说自己“害相思”,此时他才突然惊觉,那时的月光是美得多么惊人,谢燕鸿的双眸是那样的动情又难过,他连那时的风、那时的月都在记忆中翻出来细细地回想。
    他又想起在魏州城的破土地庙里,谢燕鸿背对着自己,跪在薄薄的积雪上,祭拜谢家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他想到母亲在空中摇曳的裙摆,父亲槁木死灰一般的残躯,又想到谢燕鸿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背影。
    疼痛后知后觉地追上了他,折磨得他彻夜难眠。
    夜晚,独孤信给他施针,哼着长宁在梦中听过的胡语小调,比起母亲的温柔,独孤信哼出来的,满是沧桑与悲凉。
    长宁捂着胸口,蜷缩起来,缓了又缓,问道:“阿公,我为何忘记,又为何想起来?”
    独孤信想了想,叹道:“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爱欲让你失去家国父母,所以你忘记。爱欲之火烧灼双手,你们二人却都没有放手,你便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急,感觉还有哪儿不太够,明天斟酌一下。
    明天不更,周六日都更。
    第六十五章 我心悦你
    “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谢燕鸿说,“别哭。”
    长宁对眼泪很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了。他将头埋在谢燕鸿的肩窝处,弓着背,蜷着高大的身躯,紧紧地将谢燕鸿抱住。他力气大,谢燕鸿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不住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和肩背。
    “还疼吗?”长宁埋着头问。
    谢燕鸿醉得醺醺然,晃了晃脑袋,慢吞吞地说道:“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长宁把脸紧紧地贴在谢燕鸿的颈侧,感受着他醉后灼热的温度,手摸索着抓住谢燕鸿的手腕,顺着袖口往里抚摸,摸到了他小臂内侧那处伤疤,轻轻地摸,似迟来的抚慰。
    “你不用怕,”长宁絮絮说道,“响沙湾的沙子就是会响的,只要踩上去就响,阿公和我说,那儿一直都这样。夜晚见到的不是恶鬼,是磷火......”
    他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谢燕鸿听着听着便困了,噩梦不再缠绕不休,取而代之的,是长宁低沉平缓的声音。他安心地睡去,一直酣眠到日上三竿。
    宿醉方醒,谢燕鸿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哎哟哎呦地叫着坐起来,房内只他一个人,榻前矮几上放着一盏沏好放凉的茶,他口干舌燥,一口闷了,沏得酽酽的茶,苦得他皱眉头,一杯下去,酒就醒了大半。
    他依稀还记得昨晚的事,翻身下床,匆匆洗漱一番便出门了。
    外头天光大亮,谢燕鸿循着人声而去,见进寨门处不远便有一块平整空地,边缘立着箭靶,搁着不少刀枪剑戟,应是练武用的校场。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吆喝声不绝于耳。
    谢燕鸿凑过去,众人知道他是颜澄的客人,纷纷给他让出条道来。
    他们正中间围着的正是长宁,谢燕鸿一挤进去,便见到长宁把一个大汉摔在地上。他们这是在比武,没拿兵器,赤手空拳才见真章。被摔在地上的那位不等人扶便翻身起来,自觉没脸,悻悻然便下去了,众人又起哄,拱了下一个人上来。
    长宁穿着的短褂被上一个人扯断了衣带,他便干脆脱了,打着赤膊,身上全是汗,顺着后背往下流。他喘着气,右腿后撤,双手护在身前,摆了个起手式。
    后面上来的这个人还比不上前一个,不过片刻,便被长宁掼在地上。
    寨子里收留的多是逃兵流寇,打起来都是野路子,长宁却是被精心教出来的,大开大合,拳掌腿脚通通都有说法,有招有式又不失机变,停时如山岳屹立,动时又如渊水暴泻,自有万钧之势。
    谢燕鸿看得入了迷,边看还边记,暗叹自己耍的都是些花拳绣腿。
    败者悻悻然退下,长宁立在中间,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不发一言,弯腰捡起扔在一旁的短褂披上,看着是想走了。围观者看得不过瘾,但又没人敢上前挑战,只一味地起哄,正在这时,有人排开众人出来了。
    “我来。”颜澄高呼道。
    他一出来,群情汹涌,叫声震得谢燕鸿耳朵疼。
    颜澄早已不复当年了,但还记挂着当时长宁一脚把他踹了个屁股蹲的仇,这会儿他自觉自己长进了不少,摩拳擦掌地就要找回场子。
    长宁也无不可,短褂敞着襟,朝颜澄招招手,说道:“来吧。”
    见他这样不当回事,颜澄火气也上来了,咬牙切齿的,袖子一挽便攻上去。两人过了几招之后,长宁也认真了起来,有来有往,看得大家越来越兴奋,喊叫声不绝于耳。只见长宁一下截住了颜澄来势汹汹的拳头,卸了他的力,顺势向前,肩膀抵着他的胸口,便要将他掼在地上。
    这招前面用过,颜澄看了,也留了心眼,不退反进,抬腿要去攻长宁下盘。
    长宁双腿牢牢地扎在地上,哪里是他踢得动的,但谢燕鸿看得入神,见颜澄不似前面几个对手好对付,怕长宁吃亏,不由得惊叫出声。他声音不大,校场上喧闹不止,长宁却也能听见,扭头过来看。
    颜澄抓住了他分神的这一瞬,矮身扫腿,长宁竟没站稳,踉跄地退了两步。
    这便分了胜负了,长宁也不纠缠,抬手抱拳,颜澄拱手回礼,面有得色,但还是公道地说道:“你前头已经打了好几场,力竭而败,我也不算全赢了。”
    颜澄一转头,也看见了在人群中的谢燕鸿,他高兴地冲过去,搭住谢燕鸿的肩,笑道:“醒了?走,咱们吃点好的去......”
    谢燕鸿还记挂着长宁,回头去看,见长宁也撵上来了。
    颜澄随口道:“走,一块儿吃点儿去。”
    长宁看着谢燕鸿,说道:“我有事与你说。”
    谢燕鸿忙对颜澄说道:“你先去,我们说过就来。”  颜澄也只好点点头,歪头望着他们俩并肩走开,微皱眉头,若有所思,转身去唤陆少微吃午饭去。
    谢燕鸿走在长宁身边,时不时侧头看看他,见他只是闷头走着,也不说有什么事。谢燕鸿这会儿才猛地发现,长宁的脸颊上的那道伤疤消失了,皮肤光洁,看来那不过是掩盖身份的伪装。
    这会儿,谢燕鸿又有点气长宁不早和自己说了,害自己白白担心。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说道。
    谢燕鸿忙道:“你先说,什么事?”
    长宁却又不说了。
    四下无人,都去吃饭去了,两人脚边不远处就是田埂,种满了菜,绿油油的一片,篱笆围了一圈,外头养了鸡,“咯咯”叫着踱来踱去,在地上啄食。天高云淡,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心悦你。”长宁突然说道。
    谢燕鸿差点被脚下的土块绊了个狗啃屎,顿住脚步,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长宁脸上也红,从脸上一露红到胸膛,只是肤色深些,没那么明显。他伸脚将啄着地踱过来的母鸡拨到旁边去,低头想将敞着的衣襟整理好,但是衣带子断得很彻底,怎么弄都弄不好。
    谢燕鸿臊得慌,忙道:“先去吃饭。”
    长宁说:“那晚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想好了......”
    再怎么不好意思,谢燕鸿也要抬头去看长宁的眼睛,看他深邃的眼窝里,那双琥珀色的眼。谢燕鸿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宁露出这样的眼神,不再深沉、平静、无波无澜,里头只有一眼就能识破的羞窘和喜悦。
    长宁说:“我心悦你,只有你。”
    长宁喜欢很多东西,喜欢关外辽阔无边的苍穹,喜欢草原上春日盛开的鸢尾花,喜欢雨后留在花瓣上的露珠,喜欢展翅的海东青,喜欢毛皮光滑的骏马神驹,喜欢沉默屹立、终年积雪不化的连绵山岳。
    但这一切,都无法与谢燕鸿比拟。
    谢燕鸿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左右看看,见确实没有旁人在,便拽了长宁一把,将他拉到拐弯墙角处,往前半步,抬头时正好迎上了长宁凑上来的脸。
    这一次的亲吻,与以往每一回都大为不同,是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
    一开始,还是谢燕鸿难耐地需索长宁的唇舌,到后面,长宁的手紧紧地箍在谢燕鸿的后腰上,辗转深入地探寻,谢燕鸿被他缠得喘不过气来,微微推开。谢燕鸿手脚发软,只使了一点儿力气,长宁却任由他抵着,仿佛难以匹敌,只一味地用直挺的鼻梁剐蹭谢燕鸿的唇珠。
    谢燕鸿说:“要去吃饭了。”
    长宁没听到似的,不知是命令还是祈求,小声说道:“张嘴。”
    谢燕鸿在心里哀叹一声,手上卸了力,两人又缠到了一块儿,他后背顶在墙上,土墙不住地簌簌掉灰,沾了他衣服上全都是。最后,两人换了一身衣裳再去吃饭时,颜澄早就吃完了,正闷闷不乐地一个人坐着。
    谢燕鸿心虚,忙说道:“怎么只你一个,陆少微呢?”
    这时候,只见一个肌肤雪白,风姿楚楚的少妇,捧着一屉新出笼的包点上来。那包点热腾腾的,一下就将谢燕鸿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了,肚子里一个劲儿地叫。
    那妇人笑着将包点摆在谢燕鸿身前,说道:“趁热吃。”
    颜澄说道:“这是雪娘,做得一手好包点,尝尝。”
    他兴致并不高,雪娘看他一眼,说道:“道长说他身子不舒服,就不来吃了,特意让奴家和诸位说一声。”
    颜澄一听便从位子上跳起来,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去看看去,你们吃。”
    话音刚落,他便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谢燕鸿现在心里正砰砰跳呢,因为长宁正挨着他,不久之前的亲吻,他都还没回过神来,哪儿能看出颜澄的蹊跷。包点再好吃,他也食不知味,匆匆吃了几个,填了肚子,便拽着长宁要告辞回去。
    他也不说要回颜澄给他安排睡的地儿,直接就去了长宁那儿。
    方踏入房门,便留意到了,窗边的长案上有一样东西亮闪闪的发着光,之前出门时没留意到。谢燕鸿走过去好奇一看,脸立马又涨得通红,那竟是谢燕鸿之前假扮胡姬时,那一对红宝耳坠子,长宁竟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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