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念到博士,脑袋不止用来做科研,应该能猜出其中缘由。
    周颜放弃追忆青春的机会,答他:“我挺好的,谢谢你关心,见面就不必了。”
    分开总是有怨气的,但周颜的怨气不是冲着他,也不全是冲他父母,她懂得人之常情四个字,淤积的难过全靠自我消解。
    余覃带着她广撒网,一茬茬精英男士从眼前晃过,倒歪打正着加速了消解过程。
    因此她不再感受到钝痛。
    当初拒接叶鸣宇电话时,按下血红色挂断键,听见嘟声截断,余下的声波闯进她心里,来回嘟嘟地响,荡起难以遏制的钝痛。
    “见一面吧,请你吃顿饭,就当我替我父母向你道歉。”叶鸣宇熟知她的秉性,清楚哪种说法让她难以拒绝。
    周颜点开键盘,半晌答了一个“好”字。
    午后有人来敲门,周颜趴在窗台边看,穿着欧根纱公主裙的小女孩从车上下来,头顶一只大大的蝴蝶结,宽得像一双翅膀。
    裴妤牵着秦可歆进门,小女孩仰头看周颜,站在玄关便开始喊,“颜颜姐姐!”
    以前也这样喊过无数次,周颜是姐姐,裴昇是舅舅,没人管她的童言无忌,今天起却不行了。
    “该喊舅妈。”裴妤想同她仔细讲其中区别,拉不住一心往外扑的秦可歆,小女孩提着蓬蓬裙,像朵棉花糖扎进周颜怀里。
    母女俩隔三差五来一趟,裴昇特意嘱托的。他说瞧着秦可歆与周颜合得来,指不定能成为奇妙的好朋友。
    裴妤笑他,“你是到了年纪想要小孩了。”
    裴昇闷笑,把头摇了两下,无可奈何地否认。
    提议倒真有效,秦可歆与周颜相差十多岁,竟然奇异地同频。周颜爱听她说话,小孩嘴里没有逻辑的话,像一颗颗异形珍珠,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美感,被稚嫩的气声连成一串华美的巴洛克珍珠项链。
    她抱着秦可歆,坐在午后的躺椅上晒太阳,一个完整的生命在她怀里小憩,像抱一只猫或狗,当它们拱进怀里、睡在膝头,人就变得一动不动,这种感觉让人呼吸也虔诚。
    尽管她可能没机会,体会余覃或裴妤孕育生命的伟大与幸福,秦可歆会给她一张人生的体验卡,她喜欢这个小朋友。
    待到日落时分,母女俩牵手告别莆园。周颜站在门边看,目送汽车从两扇雕花铁门里消失,不紧不慢赴叶鸣宇的约。
    他肤色深了一些,站在地铁站出口眺望,戴着一顶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嘴角勾起时代表他从人群中找到了周颜。
    人潮汹涌中对望,很容易让周颜产生宿命感,仿佛回到曾经恋爱的时候,他们在校园的星光下,漫步走着共同的年轮。
    周颜正逐步靠近叶鸣宇,擦肩而过一个个陌生人,陈旧的齿轮终于合到当初分别的位置,骆珲突然挤出来,直接跃入周颜的视野,凭空出现似的。
    “嫂子,你也在这儿啊。”骆珲一开口,就败坏了所有氛围。
    稀里糊涂变成三个人坐在饭馆里,周颜甚至怀疑骆珲就是人肉监控,受裴昇隔空指挥。
    “别这么看着我,这座购物商场是我家老头新项目,我过来玩玩很合理吧。”他偏要坐周颜同侧,信手翻菜单,指了一道辣菜,“这个好吃,来一份尝尝?”
    “她不能吃这个。”叶鸣宇坐在对面,默默揭开茶壶看了眼,喊来服务员,“不要茶,麻烦换成温水。”
    瓷杯磕在桌上抖了抖,骆珲玩味地觑叶鸣宇,不咸不淡地笑着说:“好朋友啊?这么了解她的习惯。”
    接着扭头看周颜,轻轻把菜单合上,扇动的气流拂过她鼻尖,声音随即飘过来,“嫂子介绍一下呗。”
    周颜目光落在骆珲脸上,无声回环,想看清他眼中装的究竟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周颜怀疑骆珲已经洞穿一切,她和叶鸣宇的关系,甚至叶鸣宇约见她的真实目的——关心她的四厘米伤口。
    她舌尖抵住上颚,先是挤出一个无谓的笑,轻声道:“大学同学,刚留学回来,接风。”
    新换的温水搁上来,雾气湿润,像一块轻纱撑开的屏风,叶鸣宇的眼睛在那时闪了一闪,面色黯淡笑而不语。
    他们大约四五年没说话,周颜单方面的。她要奔向下一份感情,哪怕初心不纯粹,不联系前任是基本修养。
    只是叶鸣宇请求她,至少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周颜对昔日爱人心软,退让的程度也只能到这儿,彼此做手机里不再言语的好友。
    叶鸣宇不清楚她的情感状况,只猜测也许她早已不是单身。如今周颜想隐瞒过去,叶鸣宇愿意配合。
    准备好的问候,不再方便说出口。叶鸣宇转而与她聊学业,聊周颜感兴趣的纪录片大师,交谈内容会产生自然隔阂,骆珲听着听着开始伸懒腰,饱餐后的困倦感压下来,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滑动。
    话题从中国水乡转到非洲草原时,骆珲忽然坐直身子,低骂一声“操”。
    侃侃而谈的餐桌上,终于有骆珲一席之地。周颜停下碗筷,诧异看他。手机蓝光映在他脸上,骆珲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发觉周颜投射的目光后,飞快按了熄屏。
    裴昇把他拉黑了,就在前一秒,发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话太多。”
    再往上,密密麻麻是骆珲的消息,绘声绘色描述周颜与叶鸣宇这顿饭,在周颜与叶鸣宇坐下之前,骆珲已经开始通风报信。
    “嫂子和她的初恋见面了哦。”
    “我抢到嫂子旁边坐下了。”
    “嫂子说他只是大学同学。”
    “他们现在聊的东西我实在听不懂了,要不要录下来?”
    “昇哥你怎么不理我?”
    无人应答持续一顿饭的时间,裴昇的怒气似乎来源于骆珲连续不断地消息,而非消息的实质内容,屏幕赫然蹦出一枚红色感叹号。
    过了几分钟,平息的聊天框再次滚动,裴昇把骆珲解除黑名单。
    “送她回去,她出门没坐车。”
    骆珲看得眉头直跳,被迫为周颜鞍前马后,叹口气站起来说:“嫂子,吃完了吗?我送你回去。”
    看模样,周颜今天不上他的车,他坚决不会走。
    吃净的餐盘留着薄薄的油膜,周颜和叶鸣宇的闲聊还未进入尾声,但骆珲已经有些不耐烦,手转着烟盒想抽,拿出一根又塞回去。
    “好吧,麻烦你了。”周颜收起手包。
    叶鸣宇应声站起来,桌台一碗即将见底的甜汤,盛着晚灯悠悠地晃。他跟着送到马路边,一路无话,只是斜斜的影子相随。
    离开时又望了叶鸣宇一眼,周颜声音很轻,像再一次告别的前奏,“不用再送了,回去吧。”
    梧桐树影下的夜晚,折叠成五年前摩肩接踵的机场,他被人潮推着走,逆流回望围栏外的周颜,跟她喊的是:“不要再送了,回去吧。”
    岁月流转回如今疏离的他们,周颜拉开红色跑车的车门,离曾经的他们越来越远。
    “周颜。”叶鸣宇忍不住喊她,再走近一步,将她抱入怀里,“很高兴再见到你。”
    她的温暖在怀里停留一秒,终于还是离开了。
    返程的路走走停停,骆珲换档的手快生出茧子,盯着一望无际的红色尾灯,欲言又止。
    “听说订婚了,恭喜。”
    “谢谢。”周颜还是那副老样子,嘴里蹦不出多余的字。
    骆珲按着方向盘,低头笑笑,挂档往前去,“其实,我没想到你会和昇哥走这么远。”
    “我也没想到。”周颜捏紧手包,裸色小羊皮料皱起波纹,起伏不平如她的心境。
    分别时叶鸣宇突然的一抱,周颜觉得她已经说不清了,骆珲无论说什么,都像审问她。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嫂子。”骆珲浅踩油门,跑车发出低吼的嗡鸣,“昇哥这人你知道,他看重结果,底线之上的事,包容性很强。”
    话留在周颜的耳朵里,她不明白骆珲在暗示什么,干脆不再细想。
    洗了一场热水澡,蒸掉心头焦虑的石头,周颜掀开羽绒被躺进去,接到裴昇的视频通话。
    他坐在桌前,衬衫没有领带,画面从他的喉结往上,到眼镜截止。手机被他俯视着,连带接通视频的周颜,也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着。
    “今天出去玩了?”裴昇的声音有几分失真,通话中的电流声沙沙响,听得十分催眠。
    “嗯,见了一个……同学,也碰见了骆珲。”周颜伏在枕头上,半张脸露给镜头,洗过的五官清润动人。
    她知道自己不用详细交代,骆珲必定事无巨细地说了。
    “你那里很晚了。”裴昇松开领口两颗扣子,懒懒往椅背陷,目光幽深,“这样看不清全部的你,手机拿远一些。”
    周颜从被窝钻出来,拧亮床头暖融融的夜灯,身子趴在黄光下,像兑了蜂蜜的鲜奶。她把手机架好,放在床头柜,正框住她的上半身。
    复躺下看他,裴昇身后的窗里余晖消散,他的脸上没有落光,因此暗沉一片。
    “睡吧,就这样睡。”他低声哄,声音飘远,“等你睡着,我会挂断电话。”
    周颜真的困了,闷哼一声闭上眼,半张脸埋进枕头,乖巧得像个假娃娃。
    迷迷糊糊的时候,也许是梦里,她听见裴昇低喃,“真是有点后悔了。”
    周颜费力睁开眼,除了夜灯,一切都是暗的。夜阑人静的时刻,窗外的天和眼前的手机,早早和她一样陷入沉眠。
    窗帘轻轻飞起一个角,周颜翻身,把那句话当做她的幻觉,随风带走。
    第10章 预约
    ◎你为什么不生气◎
    和陈懿吃完最后一顿午饭,暑假真正来了。
    风卷着温吞的热浪,阳光穿进玻璃,像拧亮一盏难以躲避的灯,照在周颜双手上。
    她被烤得发烫,把手缩进窗框阴影。
    桌上四个女孩,三个聊着暑期实习的话题。她们口中的地点分布遥远,天南海北地跑,因此抱怨舟车劳顿,抱怨选错了最辛苦的专业,最后抱怨尽管如此,可能仍落不到转正名额。
    “颜颜,你暑假不实习吗?”
    旁人问是无心,周颜心里磕绊,塌了一块儿下去,摇摇头答:“不实习了,家里有事。”
    能抱怨是幸福,周颜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翻开朋友圈,几个同门上了新作品,本科同学跟着电视台跑大西北,字里行间都在喊累。可周颜反复看,把他们的作品、文字、表情咂摸再咀嚼,品出来的是炫耀。
    与此同时,周颜在家里选婚宴的菜式,场地装饰的颜色。她的课本里密密麻麻,是光影和叙事,落到生活实处的,是啰啰嗦嗦的油盐酱醋。
    且没有人能真正帮她,助手很多,给的意见不胜枚举,每一条最终还须周颜点头或摇头,实际上徒增人员管理的工作量。
    裴昇在莫斯科忙碌,他不仅是二人之间的经济支柱,他肩上担着万余人的饭碗,缺席婚礼繁琐的前期准备,周颜无法有怨怼,甚至不敢耽误他的时间,问问他对菜品和颜色的喜好。
    这类问题太琐碎,放在他的眼前,和桌案上精炼的文件相比,烟火味儿重得像一场玩笑。
    一旦想到这是管中窥豹,她未来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孤立无援,周颜只剩叹气。
    暑假的第四天,周颜第十次修改菜品,长长地闭着眼,将菜单轰轰烈烈撒出去,又被人一张张捡回来叠放好,一丝不苟放在她右手边,周颜猛吸口气,缺氧的感觉反而加深。
    隔日骆珲来敲门,要笑不笑地站在门口,问她,“嫂子昨天发脾气了?”
    周颜发窘,胡乱抓了抓头发,回身往沙发里躺,“没有的事,只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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