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等人,因它是无忧分子。时间沉睡、出世,罗马体形式框住它,七英寸机芯解放它,前后日日夜夜交替孕育,致它长久不闻而一鸣惊人。时间住进珐琅表盘里,机械的温床宠溺它,使它天真、单纯,不知天窗开洛可可丘比特、地板画铜鎏金花叶纹,世界开阔如一座千锤百炼的深井熔炉。时间不懂它的主人姓何名谁,被一同禁闭的另有鸢尾花、圣罗兰、窄口陶瓷瓶、橡木骑士偶、巴洛克雕花圆镜和英吉利帝文猫,在绿铁门身后的天堂作伴,继续沉睡、出世。天堂是牛津街,历史上的死刑之地、新世纪的繁荣枢纽,前后整齐排列自由百货和约翰·路易斯,越来越吸客纳金。
    玛丽娜见到许俞华和陈隽已是晚上八点,牛津街少了许多人,大家都吃饱喝足看电视,只有他们还没开饭。等到饭菜都凉得差不多,二人才一前一后回来。
    四人重新落座,桌上摆的是许志临亲自下厨的家常中餐。春节是主角,玛丽娜自然不领着大家做祷告,直到许志临说一声起筷,她才示意后辈开始吃饭。
    这一桌上,两个后辈都在心不在焉地吃着,可面上还得佯装无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陈隽不爱说话,而许俞华就是装好脾气也得在饭桌上装出来,后者想到刚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幕,有点心惊,也有点后悔,埋头扒饭把余悸跟肉菜一并咽下去。
    他们在餐桌上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则是交流,吃着吃着就把感情联络好,有时也会提醒教训,但都慈眉善眼,讲究体面。比如现在,玛丽娜发现端倪,开口语气倒是很温柔的,“请不要忘记,在家我们可以等待,在外没人愿意接待不守时的人。”
    许俞华顿着扒饭的动作,低头道:“我错了,下次一定准时准点。”
    玛丽娜看着诚恳的儿子,转而质问另外一人:“爱德温呢?你应该和杰克一起回来,为什么比他还晚。”
    “抱歉,我也迟到了,”陈隽只是这么回道。
    “算了,过年过节的。”许志临反而是最和善的那个人,因着过年心情愉悦,该计较的不计较,不该计较的更不放眼里,哪怕两人迟到让饭菜变凉也宽容大度起来。他还给所有人夹菜,特意挑几块肥瘦相间的鸡肉给许俞华,对儿子的捧碗道谢笑着点头,“多吃点,脸要瘦脱相。”
    许俞华闷头吃饭,比以往都要得体,又听他们喊他慢点不要噎着,搞得他这下是真的噎着,踹两脚叫陈隽给他倒杯水。陈隽放下碗筷到厨房斟水,一杯接完要去接另一杯,他知道,有人的怒气在自己的头顶上悬着。这些都被玛丽娜看在眼里。
    饭后,陈隽主动帮玛丽娜收拾。玛丽娜关了厨房门,系好围裙,将碗和盘子放进水池,开水,低头利落冲洗,她顺便揭穿道:“爱德温,你身上有女孩的香味,不仅如此,杰克的身上也有,都是同一个味道。你们两个迟迟没回,是跟那女孩碰见了。”她在教堂闻到过这股香味。
    陈隽闻言愣住,看了看她,继续擦拭被冲洗干净的碗和盘子,虽不逃她的精明判断,但还是掩饰道:“她到那边还之前借走的电影杂志。”
    “她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
    玛丽娜点点头,甩甩手上的水,“按你们的习俗,杰克爸爸会封一个红包给她,让她走之前拿好,”说完,她将身子倚靠在厨房灶台边,“多顺着杰克的意思,他受过的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我明白。”
    “这是你最不明白的一件事。”
    他也不辩驳,像以往在后厨帮父亲洗碗一样安静。洗完,他们走出厨房,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天空繁星点缀,帝文猫够钟进窝入睡。
    许俞华知道自己掩盖不了,撒谎只会更严重,只好在夜里告诉玛丽娜,跟她说这个离奇古怪的美国记者发现他有瘾,要怪她多管闲事,而他也承认自己意志力不坚定。他不知道玛丽娜会有什么反应,但先发制人总是好的,不然话是再也说不清。玛丽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一片漆黑,印证自己的猜测,说:“这是上帝的忠告。”她知道他坦白的原因,原因是他无法处理和面对,希望她出面解决。戒掉也好,戒不成也罢,他都依赖着自己。
    与话里不一样的是,那封红包其实是玛丽娜在第二日早晨亲自送上门的,当时裘子颖正坐在旅馆餐厅吃早饭,对面忽然坐下一个打扮简单精致的英国太太,给她递上一个不薄的红包。玛丽娜莞尔一笑,脸上的细纹明显却不失典雅,头发梳得整齐,那气质很是大方,有足岁月的沉淀。
    “新年快乐。”
    裘子颖受宠若惊,却也不拒绝,接下这个沉甸甸的红包,“谢谢,新年快乐。”
    服务员来问候,玛丽娜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朝裘子颖说道:“你知道人在分离的时候才愿意放平心态重新审视双方的关系,不计较过往。”
    她点头,轻声道:“前提是抱着对方一定离开的想法。”
    “当然,你们走了,大家都轻松,”玛丽娜痛快一句,“杰克已经告诉我你知道他的问题,除此之外,你还问了爱德温关于杰克被领养的事情。”
    裘子颖相信她还没发现他是自己哥哥这件事,只是问,问得好奇,好奇得蹙眉:“你认他是你的儿子吗?”
    “他是我的儿子。”
    “可是我觉得你很冷漠,也很残忍。”
    玛丽娜不为此恼火,重复:“他就是我的儿子,”她的黑咖啡已经上桌,她没有喝,只是温在手里,“我们生来有罪,应当在上帝面前忏悔。”
    裘子颖有些轻蔑:“我不理解。”
    “有时候你应该放下你的职业眼光,做一个旁观者就好。”
    裘子颖倒也想,但这次的对象是与自己血缘关系的哥哥。她继续扮演这个关心他人命运到偏执的人,说道:“我之前生病了,医生诊断我的偏执和焦虑有些严重,病症是你们眼里的多管闲事,很难控制,有的事情对你们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却很重要,希望你理解。”
    “但你依然要考虑我们的感受。”
    裘子颖苦笑,那她呢,还有她的姆妈和爹爹呢。哥哥走散以后,姆妈曾经失魂到在夜里远渡的时候掩面掉泪,爹爹自责到几近要从船上跳下去,咬紧牙关为了她和姆妈才不这么做。她只是想着,家可以团圆重聚,家是最好的港湾。哪怕她的亲人性情大变,与从前大不相同,她看到许久不见的亲人好,心才安定,这样即使不相认也没有关系。若不是那么好,熬着耗着,真的会让她担忧,而她又如何把这件事咽在肚子里,回去以后再也不告诉父母呢。
    “不要毁掉杰克的名誉。”
    “这不能怪到我的头上,始作俑者是你们,”裘子颖如此交易:“我随时可以把这件事写成丑闻,如果你不想我这么做,那就停止这样的蛊惑和利用。”
    “他会好起来的,只要你看不见、听不懂,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请你答应我,让他戒掉。”
    裘子颖和玛丽娜的谈话就此结束,阿加莎下来提醒她收拾行李,她没有等玛丽娜离开,径直回到楼上。收着收着,她从床上拾起那个护身锦囊,看了两眼,最终还是把它放进皮箱里。
    到了傍晚,梁达士火急火燎地告知陈隽一件事,警察抓了中文学校的老师到局里审问,不仅如此,还有刚从医院痊愈回到报社岗位的作者,那个曾经撰写许志临生平的人也被抓走了。因最近地铁罢工、铁路罢工等事兴起,警察认为这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活动,接命令开始大量盘查煽动罢工的人。陈隽当时在和蓓琪谈话,听到消息后立刻打电话通知律师一起到警察局,而丁六一头雾水。
    丁六在歌舞厅,陈隽和梁达士抵达警察厅,等钱继山到里面收集信息之后,问:“警察怎么说?”
    “中文学校不只有华人,还接收想学中文的本地学生,不多,但刚好有几个学生的父母认定老师不是在教中文书,而是搞政治活动。警察开始排查中文学校,发现除了梁启先生的资金,还有另一笔匿名资金,他们认为那笔钱是苏联的资助,”钱继山补充道:“中文学校在排查期间要关停,那些学生会放一段长假。”
    梁达士后悔自己没有掘地三尺把这投钱的人找出来,不够未雨绸缪。陈隽近来读报也读到罢工的事情,认定道:“跟他们没有关系,倒是这个不知名小姐,一定要找出来。”
    为此,钱继山留在警察局等候,陈隽和梁达士到几个老师的家门口询问。问过几个,都说不知道,终于在最后一个极有资历的老师口中得知一些信息,那小姐戴纱帽,脚踩高跟鞋。
    老师关门前摇头,说道:“看样子,又得折腾了,不知道中文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没钱倒闭就算了,有钱还更可能倒闭。”
    陈隽听到这话,忽然想到彭尼菲尔德的倒闭,这一直是从未公开的消息,当时彭尼菲尔德接受梁启的资助,有钱流动,不应该会突然倒闭,估计是有别的原因。他掉头就走,害得梁达士跟不上,梁达士不明所以然:“阿隽,你干什么去啊!”
    “去莱姆豪斯。”
    “这么晚,万一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办,你别急。”
    陈隽边走边说,“我要到我们以前的地方,你回去睡觉吧。”
    梁达士摇头摇成拨浪鼓,“不行,我要陪你去。”
    两人到莱姆豪斯之后,陈隽往旧时俱乐部废弃的图书室走去,那地方在一栋楼的二层一室,当时搬迁大家都没来得及收拾,留了很多书和废纸在里面。这里小、隐蔽,政府还没开始清理,到处是灰尘和虫蚁尸体,他们走一步,尘就扬一下,闻到一股久久没有人造访的遗弃馊味。
    没有蜡烛和灯,他们咻一声拉开窗帘,让月光渗进来,借着熹微的亮黄翻找。找得鼻炎发作,手痒,他们才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的师生相册簿,然后带着这本东西回爵禄街。两人洗手,进入歌舞厅的包厢,在大灯下仔细查看。
    “两个中文老师,三个英文老师,二十来个学生,”梁达士数道,照片里还有他们两个青涩的模样,他们是彭尼菲尔德最后一届毕业生。
    陈隽提及:“以前想找回于生和密斯梁到新办的中文学校教书,于生写信拒绝,他在香港有一份教职,密斯梁没有任何回复——”
    丁六忽然开门闯进来,关门,紧张兮兮地说道:“裘小姐和许俞华在门口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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