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总理府是由昔日的亲王府改造而成,只保留了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和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还有外围一圈灰砖墙。
    大院里耸立的却是一座庞大的西洋巴洛克式灰色三层建筑,像是欧罗巴的古老城堡。扛枪的卫戍时不时出入其中,这是总理府的办公楼。
    肖凉第一次看到这样特别的西洋建筑,汉口五国租界里的建筑他也算遍览过,武昌的鄂军督府大院他也曾路过,还未曾见过任何一个如眼前一样“古典”的建筑,透出一种庄严森穆的气息。
    由主楼后门而出,接连三进院落是总理及其家人们所住的地方,皆是灰砖红窗的二层洋楼,比主楼少了许多气派。
    肖凉跟在顾相卿后面,边走边上下打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硬生生地撞向他,他下意识反应是摸枪,腰间的枪袋却空空如也,才想起在总理府大门就被暂时缴械。
    来人竟紧紧将他搂住,又高又壮的身体结实有力,竟一时间让肖凉难以喘息。
    肖凉挣脱出来,才看到这人近在咫尺的正脸:一头蓬乱的头发留至肩头,目光炽热,眼窝凹陷。他穿着一身浆洗过不知多少遍,灰暗的竹布长衫,上面甚至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补丁,与这气派的总理府格格不入。
    这人遂又紧紧握住肖凉双手:“哎呀我的大兄弟,十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肖凉压根想不起来以前曾在哪儿见过此人,但还是处变不惊。
    “大少爷!”顾相卿从前面折返回来,特地向此人打招呼,语气里带着罕有的尊敬和亲切。
    “顾大哥!”这个被称为“大少爷”的男人热情地拍了一下顾相卿的肩膀,又转过头来看向肖凉:“没想到在家里能碰到我走失多年的把兄弟!”说着拉起肖凉的手:“来兄弟!且回我屋叙叙旧。”
    肖凉一直在观察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和目光,结合顾相卿对他的称呼态度,断定他便是之前顾相卿在车上提到的那个“疯癫”的总理儿子。
    顾相卿也在一旁解围说:“大少爷,这位是我的下属,第三混成旅的肖凉肖旅长,生在湖北长在湖北,你应该是认错了。”
    “没关系!”他漫不在意地摇摇头,“长这么像,也算是我的半个把兄弟了,相遇即是缘!”接着拍拍胸脯道:“今日就由我来负责招待他!”
    一行人进了总理府的后花园,这里是王府唯一保留原样的地方,重重假山流水之间,扶疏掩映中,有一栋精致的小白楼,上镶红色窗框,这便是关芝泉四太太的住处——云仙楼。
    关芝泉一共一妻五妾,大太太早逝,一直没有续娶。剩下五位太太中,他最宠爱的就是四太太——曾经名动沪上的名妓靳云仙。
    靳云仙出身髦儿班,还学过昆腔,走路举止柔弱风流,见到客人们也是礼数周到。
    关芝泉正坐在沙发上和侄子关西临讨论总结这次的战况,一看到自己的长子引着顾相卿和肖凉进门,也是很意外,平时大家都对这个“疯癫儿子”敬而远之,儿子平时也是只看书和逛妓院,这次为何对待客人如此热情?
    这令关芝泉对肖凉更是另眼相看,他走过去,目光从顾相卿和儿子身上流连一下,就锁定在了肖凉身上:
    “今晚并不是各路讨逆军的庆功宴,而是我叫小顾单请你的。”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关芝泉这句话的分量,足见其对这个名叫“肖凉”的毛头小子的重视。
    “谢谢。”肖凉难得地客气了一下。
    关芝泉见此人面上毫无恭维之色,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席间,他对这小子的各方面都关照地问了下。当得知他出身湖北的时候,眉目淡然地喝了口酒,然后慢悠悠地问:
    “江撼岳的大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紧挨着他坐的顾相卿回答:“最近一次见他,还是在我生日宴上,大有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哦?”关芝泉用餐巾擦擦嘴角,笑了一声,“这小子一向高傲得很,仗着自己爹的地位和权势,把自己当成‘民国大公子’。”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怀念:“老江啊,我的几个把兄弟里,他对我最忠心,却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这到现在也是民国十大疑案之一。”顾相卿说。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关芝泉突然转头向肖凉道:“听说你才二十出头,可曾有婚配?”
    肖凉坐在大少爷关北垣身边,关北垣旁边坐着的是靳云仙。
    肖凉忽然看到对面的顾相卿给他使了个颜色,脑筋才转过来,立即应对:
    “已经有人了,只是还没完成大礼。”
    “哦——那还真是有点可惜,我的侄女在北高师读书,马上毕业了,与你可谓良缘,既然你已婚配,就不好夺人所爱了。”话音一落,饭桌上弥漫起一股尴尬的空气。
    这时关北垣把汤勺重重地放在盘上,引起大家侧目。他说:“你们这帮人真是太无聊了,和你们一起吃饭都寡淡无味。”他突然起身,拽起肖凉的一只胳膊,“客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带他去逛逛!”
    这位主一向反覆无常,大家平时也都随他去。
    肖凉跟着关北垣上了楼,楼上是关芝泉和靳云仙的卧室,里面还挂着靳云仙的两套戏服行头,戏服后是一面孔雀蓝的屏风,关北垣带着肖凉往屏风后走,谁知屏风后更是富贵迷眼:所有的家具——梳妆台、橱柜、沙发长椅、茶几……都为西洋式,象牙为体,表面雕金且镶了各色宝石,尤其是最中间那张可容纳好几个成年人睡觉的大床,更是耀眼夺目,床头左右各镶嵌着一串如彩虹般的七色宝石,繁复秀丽的雕金线条将其衬托。
    关北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跟肖凉说:“老头子就是无聊,热衷做媒人,你是不知道,我那些堂姐姐基本上都被他给嫁出去了。”
    他笑着问肖凉:“你为什么不答应?”
    肖凉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张宝石象牙床:“我说过,我有婆娘了。”
    关北垣摆了摆手:“嘿,这算什么,之前有两个,有了老婆也跟我爹说没有,回家立刻把原配给打发了。”
    肖凉说:“我的小婆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宝贝,我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他走过去,不禁抚摸起象牙床头,冰凉如玉,就像某人的肌肤。
    “你对这床有兴趣?”关北垣凑过来,“这床可很特别,一般工匠做不出来,这是上海徐宝山作的,他如今年纪大已经基本隐退了。”
    他绕了一下弯子说:“不过,看在咱们两个这么有缘的分上,我可以帮你求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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