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脚步很快,他小碎步跟在陛下身后,朝身后快速摆了摆手。
    身后的太监们得令后进入殿内,用担架将尸身放上去,再盖以白布。
    昏黄烛光下,宫人们的黑色影子杂乱地投映在墙面上,白布裹尸,鲜血四溅,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深宫吃人,也不过如此了。
    *
    从长信宫回来后,秦渊没再提要去宸佑宫,而是坐上龙辇径直回了建章殿。
    张浦和几个御侍伺候着陛下更衣沐浴,将脏掉的衣衫送去清洗,擦身的膏子慢慢在脊背上推开,极淡的香气悠悠传来。
    终于将鼻尖萦绕无处不在的血气赶走了些许。
    秦渊必须承认,林氏死前说的那番话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涛巨浪。
    她的话让他意外,她的死让他震撼。
    林璇玑用在他面前自尽而死的决绝方式向他证明,她说的话都是对的。
    在深宫中爱上身为帝王的他不会是一件幸事,只会是一件错事。
    他是皇帝,天下万物唾手可得,哪怕不情不愿,也得屈服在他脚下。
    所以尽管那时他知道沈霁不爱他的时候,也只是挫败,只是不悦,却从未有过半分慌张。
    因为他心底清楚的知道,就算她不爱他,她也一辈子都只会是他的女人,不属于别的任何人。
    可设身处地的换位想想,若他只是沈霁众多男人中的一个,他要眼睁睁看着她和其他男人亲密、谈笑,自己还只能善解人意,只能顺从,是多么悲哀。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皆在她一念之间。
    这种滋味简直摧人心肝,
    啖其血。
    沈霁只能是他的女人,旁人碰都休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可连他对自己所爱之人都有着这样强烈的占有欲,旁人也一样如此。这样细细想来,秦渊甚至有些理解了林氏,若他是她,恐怕他会比林氏更狠辣,更疯魔才是。
    爱是自私,是占有,是不讲道理的。
    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所以沈霁这样冷静聪慧的人,才会如此克制。
    说白了,这只是她身为女子唯一能自控的自保之心,他竟然事到如今才明白。
    从前他只想着,就算后宫佳丽三千人又如何,不过是权宜,他的心中只有沈霁一人足矣。
    她无需害怕,无需彷徨,只要安心在他身边就好。
    如今想来,实在只是他自以为是的肤浅。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女子的痴心妄想,却是男子的薄幸多情,自私自利。
    是他从前想的太少,才让她不敢靠近。
    “张浦。”
    热腾腾的雾气里,秦渊阖目开口道,“对外便说是林氏溺水后抢救无效,溺死在井中。消息藏得严严实实,不许不相干的人多嘴多舌。”
    “再派人告诉玉贵嫔,朕今夜不去宸佑宫了,让她不必等,早些歇息。”
    “是。”
    吩咐下去后,秦渊有些疲倦,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会处理好朝政中的隐患,给她一个令她心安的答案。
    *
    次日晨,秦渊下朝后径直去了长寿宫。
    昨夜林氏溺水不幸身亡的消息已经散播出去,太后耳聪目明,想必也早就听说了。
    所以秦渊一进长寿宫内便开门见山,开口道:“昨日林氏之事,想必母后已经知道了。”
    说罢,他才撩袍向太后请礼:“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原本正拿着金剪子修剪跟前的嫩枝,听见皇帝发问,才抬起头来,缓声道:“是听说了。”
    “林氏行迹不端受此处置,她伤心欲绝受不住也是有的,近日前朝后宫都不太平,将她按规矩处置了就是,不必声张,免得宫里又传的沸沸扬扬,太不像话。”
    太后都不曾听到不该听到的,那就说明这件事张浦处置的还算妥当,秦渊略一颔首,淡声道:“母后说的是,儿子昨夜已经命人将她悄悄处置,宫中不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
    说罢,他轻轻摆手,殿内的宫人都退到了外头去。
    “儿子今日来并非是为了说林氏的事,而是还有一件要紧事权衡不下,想问问母后的意见。”
    太后微微侧目:“哦?”
    秦渊端起旁边的清茶浅抿一口,嗓音波澜不惊:“昨日林氏并非真的是溺水身亡,是引颈自戮。”
    “只是她死前和儿子说了好些话,儿子觉
    得是该让母后也知道知道,好拿拿主意。”
    听到林氏并非溺死而是自尽后,太后的神色有一瞬的惊讶,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耐心地问:“可是宜德妃的事?”
    秦渊点点头,轻叹一口气:“正如母后所想。”
    “林氏在宫中多年,作恶多端。残害皇嗣、谋害嫔妃,大大小小的事件不胜枚举,但这一切并非林氏一人所为,皆有宜德妃在她身后出谋划策。林氏狠辣却并无甚心机,可见宜德妃心机之深沉。”
    “将如此一个心思歹毒,居心叵测之人留在后宫中,始终是隐患。”
    太后瞧他一眼,缓缓道:“但林氏一事已经惹得朝野动荡,后宫不安,况且并无切实的证据。哀家记得,宜德妃的哥哥宋氏最近在朝中,应该很是得用吧?”
    “母后慧/眼如炬。”
    太后淡淡地笑起来:“你如此权衡,很对。”
    “但宜德妃也的确太不安分。”
    她搁下手中的金剪子,温声开口道:“如今这节骨眼,大张旗鼓的处置宜德妃只会惹人遐思,让前朝后宫更为不宁,不是稳妥的时候。何况她才掌宫权,若换了又换,不仅让人平白猜测,也会让认为皇后能力不足。”
    “再者,宜德妃终究是二皇子的生母。后宫子嗣本就稀薄,生娘到底比养娘亲,她平日将子戎也还算教的不错。哀家的意思是——暂时先不动她。”
    “待事情平息下去,再扶持旁人上来帮衬皇后,玉贵嫔少不更事,不能独揽大权。”太后看着皇帝,语气不容置喙,“若日后宜德妃再不安分,便借此机会将她处置干净,省得后宫风波不断。”
    太后的安排便是现在最稳妥的法子了,至于宜德妃,她如此心机城府,宫中是万万不能久留的。
    且留她一命,以看来日。
    秦渊嗯声应下,又说道:“慕氏家的二郎在林氏一事上立功不小,儿子已经封赏了他,又想着娆贵嫔在贵嫔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多了,还算老实本分,不如趁此机会晋一晋。如此,也能压一压宜德妃。”
    太后缓缓点头,沉吟道:“宜德妃虽心思多,却未必有这么聪明,能明白这个意思。”
    “娆贵嫔是得晋一晋位份,但宫中许多嫔妃也许久不曾晋位了,不如就借这个机会恩赏各宫,也好让宜德妃收敛收敛。”
    “依哀家看,这件事就交给玉贵嫔去办。”太后不再看皇帝,合上眼睛有节奏的拨动手中的捻珠,“传哀家的懿旨给她,让她从宫里久不晋位的嫔妃里选几个老实本分的提一提位份。”
    “如此天大的好事落到玉贵嫔头上,既能让她收拢一番人心,也能挫去宜德妃的心气,两全其美。”!
    第138章
    太后的懿旨很快就下达了宸佑宫,不出两个时辰,又传遍了各宫。
    册封嫔妃之权虽说皇后也有,但实际上真正能够决定嫔妃位份升降的人只有陛下和太后,甚至于太后都很少去管,几乎全凭陛下的心意。
    但在宫里想要讨好陛下来在后宫获得一次两次的晋封何其不容易,多少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陛下一回,更别提是能够晋一晋了。
    可若是同为嫔妃之人有了此般权利,那对于大部分久不见天颜之人而言,可就是大大的机会了。
    何况明日就是三皇子的周岁了,她们借此机会送去一份厚礼,好生在宸佑宫坐一坐,若能博得玉贵嫔喜欢,说不定就能再进一步。
    深宫之中,位高半级压死人,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依着位份来的,除了日子能好过上许多。再说了,若能得了玉贵嫔的青眼,底下那帮奴才们也不是傻的,当然知道讨好谁。
    诸多好处近在眼前,宸佑宫一时门庭若市,不少嫔妃亲自登门送礼,恭贺三皇子周岁。
    更有甚者,在宸佑宫里坐了又坐,一盏茶喝了又喝,没话也得找出话来。
    沈霁从来不是骄矜之人,就算并不相熟,她也知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
    这些人抱着什么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说来说去都是可怜人,实在不必计较。
    何况有些人的的确确老实本分,平时日子过得也十分艰难,她略有耳闻。
    索性能记一人就记一人,左右太后有心赏恩典,也不会吝啬这些低阶嫔妃的位份。
    一拨拨花团锦簇的嫔妃来了又去,宸佑宫的茶叶消耗了好些,沈霁说话说得口干舌燥,连子昭都被抱出来好几回,足足被夸了半日。
    说来是好笑,可在宫里的日子不正是这般。
    为了不被旁人捏住命脉,她才这样艰辛地爬到了能决定她人命运的位子。
    弱肉强食,便是如此。
    *
    同一时间,碧霄宫内。
    临近正午的日光暖和明亮,透过殿内敞开的窗棂,洋洋洒洒地落在宜德妃的侧脸上,将她的半张姣好脸庞映照得白皙透亮。
    林氏昨夜溺水不治身亡,陛下都没来及见林氏最后一面,
    心头大患顺利解决,这样悠闲的时光,她许久不曾感受到了。
    宜德妃穿着一件正紫色的宫裙,斜斜地倚靠在软枕上品茶,抬眼望去,院内的栽种的芍药花开的正艳,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马上就是用午膳的时间了,文纾正在院中指挥着几个宫人前去尚食局取膳食,宫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交杂着几声笑语,木箱沉闷的碰撞声分外清晰。
    这个时候在宫道上吵闹像什么样子,实在影响心情,宜德妃不明就以,蹙眉喊道:“文纾。”
    文纾立刻明白了娘娘是什么意思,快步出去打探情况。
    片刻后,文纾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了回来,福身道:“娘娘……”
    宜德妃淡淡觑她一眼:“何事?说就是了。”
    文纾低下头,小声嗫嚅道:“是……前头昭纯宫的主子们结伴送礼去宸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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