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为了小女儿,前三年可以说操了不少心。
    童婳是过敏体质,自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跑医院,然而嗓门却出奇的尖,每回打针必定哭的撕心裂肺。
    相比之下,年仅三岁的童溪可以用懂事来形容。
    她搂着童婳打吊针时,童溪则不哭不闹,乖巧内敛地呆在她身旁,医院去的次数多了,甚至有样学样地给妹妹倒热水喂药。
    这夜,杨慧等到最后,乌泱泱的人群尽散,依然没能见到童婳一面。
    即使没说原因,杨慧也懂得陆焰眼里暗含的潜台词。
    童婳不想见她。
    事实上,童婳不想见任何人。
    她墨黑的碎发沾了些汗,细细密密地贴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侧,安静不说话时,呼吸微微带喘,眼皮虚弱得折出几道褶,尽显疲态。
    烟抽到一半被夺了去,童婳不耐烦“啧”了声,她突然为之一愣。
    也许,这才是她真实的模样,耐心还不及童向烽的一半。
    索性,她懒得再装,声调较平常低了几度,“陆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的下颚线明晰且优越,挺翘的鼻尖,粉红色的嘴唇,唯独那对眼睛,带着讨厌的审视。
    童婳缓缓吐了口气。
    大一那会儿,她也如此刻般躺在病床上,而陆焰站在角落,无时无刻不紧挨着他的美人鱼。
    陆焰这样自我的男人,却似乎从未缺席过童溪的生日会。
    封面复古精美的相册里,记录着他们在湍流的河水中漂浮,携手穿过险象迭生的热带雨林,穿着同色系的潜水服在海底自由潜。
    想到这,童婳微微蹙眉,她不是没主动参与过陆焰的世界。
    那年在北疆,她照葫芦画瓢买了和男人同款的滑雪装备,兴冲冲跟着陆焰去滑雪场。
    一天下来,却被他折磨得半死,摔得七零八落不说,到了下午体力完全透支。
    男人仍面不改色,“起来,继续练。”
    陆焰热衷极限运动,尤其喜欢挑战任何濒临生死的迹象项目,无比痴迷于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一个人只有真正抵达身体的极限,所展现出来的,才有可能是完全真实的自己。
    而童婳,虽然也自我,却是一种与他截然相反的特立独行。
    没有原则,不存在底线,一般人于逆境里迸发的优秀品质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
    只要她想,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他都不足为奇。
    陆焰盯着脚下的童婳,旁若无人地在雪地里撒泼打滚闹脾气。
    他莫名觉得好笑,随即也笑了。
    童婳回瞪了一眼他和他那群朋友,扯着嗓子放声大哭。
    “你们就知道笑话我!”
    陆焰站起身,冰冻的风吹进结膜炎的眼睛里,微微酸痛,他将护目镜戴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走不走?”他回过头。
    童婳选择扭过头去,挂着珍珠似的雪白泪珠已然结了冰,垂挂在脸蛋上。
    “不走我们走了。”他不忘提醒,“对了,你别嚷嚷,这晚上有熊,小心别被吃了。”
    童婳明显慌了,闭了嘴,慌不择地拽住陆焰的裤脚,靠着他大腿站起身,掌握平衡,“我要回家。”
    “这不是能起来吗?”
    童婳抹了把脸,连滑雪板也不要了,踩着厚雪挂在陆焰后背,喉间含着哽咽,“你快闭嘴吧,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陆焰负重回程,路上一声未吭,耳畔回响着女人的控诉。
    童婳狠狠抱着陆焰的脖颈,埋头蹭了一蹭,用男人的衣领擦鼻涕,“冷死了,一点都不好玩,我算是明白了,你压根不爱我。”
    见陆焰不吱声,她继续道,“我刚刚看到你转身了,你对我不耐烦,你想撇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样很丢人,让你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
    “说话!”
    陆焰身体稍有一停,“不是你叫我闭嘴的吗。”
    童婳握紧双拳狠狠捶了几次男人肩头,直到手腕生痛,这才罢休。
    …
    第二天一早,好友杨礼谦离开北疆,陆焰派专车送他到机场,两人并排坐在后座,朋友抿着唇,笑而不语。
    陆焰看了他一眼,“笑什么?”
    杨礼谦敛了笑,“我其实蛮惊讶的,在我对你有限的印象里,你身边那个人应该是童溪。”
    陆焰望向窗外,眼里蒙着灰雾,“那早就是过去式了。”
    “这些话跟我说可以,”他突然换英文,补充道,“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听到类似的话,她会不开心。”
    “嗯。”
    杨礼谦想到昨日的画面,惊悚的同时,又觉得这一男一女的搭配着实有趣,不免再次莞尔,“昨天看了你们的相处模式……”
    “说实话,有点儿像父女。”
    听到这,陆焰瞬间沉下脸,“我没有那样的女儿,更没当爹的习惯。”
    “嗯。”杨礼谦神情若有所思,他与陆焰上回见面还是在大一,好友也如这般高冷且不屑一顾,只不过当时他所回绝的女孩子,现如今成了他的妻子。
    “你喜欢她什么呢?”
    陆焰缓了脸色,捉摸不透的深邃眼神,“她很像小乖。”
    “嗯,小乖?”杨礼谦诧异地抬起眼帘,“你不是放生了吗?”
    “嗯。”陆焰松了松肩膀,靠着座背,语气稀松平常,“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杨礼谦一时无言。
    陆焰小时候捡过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他喜欢动物,将受伤的小狐狸回家精心照顾了几个月,那狐狸养好了伤口,将前来喂养的陆焰咬了一口后,又趁处理他上楼处理伤口的间隙三番几次逃出去,在庄园里跑的不远,陆焰给逮了回去。
    再到后来,陆焰将狐狸放生,也开始有了建立动物保护基地的想法。
    但将童婳比作成那只忘恩负义的狐狸,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
    好友淡淡评价,“为什么叫小乖,我看可一点都不乖。”
    小乖是只蓝眼睛的北极狐,通体雪白,细窄的鼻尖和尾部带些黑,遇见陆焰时后腿挂着捕兽夹,鲜血直滴,仍然不忘露出挑衅的獠牙。
    那会儿是深夜两三点,他看小乖合眼睡着,才试图伸手摸一摸,谁知警惕的狐狸只是假寐,在他虎口处来了一口。
    陆焰低眸瞧了下虎口的浅色疤痕,“平日很乖的,受惊了才会那样。”
    童婳对陆焰的这段童年经历一无所知。
    对于他手上的伤疤更是毫无探索欲,他整天玩那些极限项目,为此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骨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她早就司空见惯,也从不仔细瞧。
    当然,她的世界,陆焰自然也不会多瞧一眼。
    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跟坐过牢似的,作息比犯人都规律,吃饭和洗澡皆控制在二十五分钟内,到点就睡,躺在床上,绝不多聊一句。
    男人没有内心戏,也不允许她有。
    他们这样的关系,竟然也能相安无事过了八年。
    不得不说,自己的忍耐力真强。
    现如今,童婳光是看着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心底空荡荡。
    “我们节省时间吧,孩子归我,财产呢……”
    童婳盯着天花板,麻药刚过,尽管身体动弹不得,嘴巴倒是伶俐,“你每年多少付点抚养费就行。”
    “五、六千万?”她转过瞳孔,“两个孩子呢,我想这点钱对你们家来说,应该不算太为难吧?”
    余光视线里,陆焰眯着眼不说话,她自行歇了会,又说,“当然,你有你的探视权,可以随时联系我看孩子,不过我们还是最好不要再见面了,对彼此都好。”
    陆焰静静凝视着床边打着吊水的虚弱女人,唇边微动,“你就这么讨厌我?”
    童婳眼里只剩下狠戾,“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讨厌你。”
    “为什么?”
    童向烽给她传授的为人处世之道里,其中有这么一条,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可惜,童婳做不到,也不屑做到,“你让我失望了太多次。”
    “比如?”
    “你只会说那是过去的事,”童婳不为所动,“我不想跟个傻子似的翻旧账了。”
    陆焰上身朝前倾斜,许是可怜她动弹不得的状态,语气一如平常的冷静自持,“既然你真的想离,我们不妨现在就把账算清楚。”
    “好啊。”
    “我先说个最近的吧,外祖母走后的那个月,是她去新西兰陪的你吧?可谓雪中送炭呢。”
    “什么?”处理她这几句话包含的信息,陆焰蹙起眉头,“你要找茬是不是也应该看看那会是什么场合?”
    他尚且不追究童婳的任性缺席,反倒被她反咬一口。
    “我说错了吗?”
    童婳垂下眼帘,“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什么还不谈恋爱?”
    “噢,我知道了。”
    她扬起纯良无害的笑,嘲讽道,“她还爱着你,觊觎着你呢,我的宝贝老公。”
    “你是她吗?”陆焰毫无起伏的语调里,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你现在就挺自以为是的。”
    “我们是双胞胎,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又如何?”他冷冷垂眸,“童婳,你能代表的只有你自己。”
    童婳瞥着身边正襟危坐的陆焰,空旷的单人间安静悄然,尽管屋里暖气十足,一股阴冷的空气四面八方铺来,她似乎无法抵抗,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且彷徨。
    她都这样了,陆焰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让步呢。
    他们婚姻的蜜月时期在第三年开始,也在第三年结束。
    不论是陆焰还是他的董事长爸爸,任凭童婳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们,她的转岗申请被一一退了回来。
    就更别提他的母亲,家里姐妹五人掌管着跨国投资集团,小儿子陆焰临近三十,愣是没分到半点实质性的资产,且不就为了防她。
    “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委屈,辛苦了,”见她久久不说话,他俯身凑了下来,立体无瑕的脸近在咫尺,柔软的嘴唇在额心象征性地啄了一口,“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童婳偏过头,下一秒男人不合时宜的吻顺着鼻尖来到嘴唇,时轻时重地吮吸着,大概还记着她的习惯,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眼睛,遮蔽光线。
    “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先睡吧,我今晚都在这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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