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生前所得种种,她已经再三隐忍退让,甚至免去各宫晨昏定省,躲在自己的凤仁宫图清净日子。
    但她换来了什么呢?
    死后追封,追封不成就让我母亲头戴九凤冠装殓下葬,丧仪比照皇后规格,帝陵正殿本该只停放昭宁帝和冯皇后二人棺椁,我母亲的棺椁却被放了进去,与冯皇后比肩。
    宋仁宗追封张贵妃做温成皇后,死生两皇后只此一例,那您说,我母亲算什么呢?”
    宋仁宗给了温成皇后死后的体面,可他一辈子,后宫美人无数,哪怕是得追封的温成皇后张氏,史书也并无“后宫稀进御”的记载,他从未专宠任何人,温成皇后也绝非他心尖上的唯一。
    而她的母亲,群臣阻挠,宋太后不许,追封固然不成,昭宁帝却要用实际行动再一次告诉天下人,她母亲是他认定的皇后,认定的妻,是他赵承奕心里的唯一。
    冯皇后会想要杀了她和赵澈,不足为奇。
    “所以我一直都在考虑您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
    赵盈到最后,才叹了口气,把话题拽了回去。
    她举起两只手,手心儿朝着赵承衍:“干净吗?”
    她的手是极漂亮的,细长又白嫩。
    但他知道,那双手不干净。
    赵盈自己也是这样说:“我一直在想,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还要继续杀人吗?
    这双手已经不干净了,到底是不在乎多一条人命,还是学一学人家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想好。”
    只是今天话到此处,余下的,实在不必再说。
    她终究愿意以仁爱的心去包容世人。
    哪怕她无法包容,赵承衍也觉得,这样很好。
    他笑着站起身来:“走吧,送你出府。”
    赵盈愣了一瞬:“我以为您会留我在王府吃个晚饭。”
    “你差我这儿这一口吃的?”他又打趣起来,“既然做了决定,你这些日子打算带赵濯进宫见孙贵人吗?”
    赵盈起身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赵承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还是在舅舅府上安插了眼线似的。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总不见得是他跟舅舅之间还什么心有灵犀那一套。
    赵承衍见状唇角弧度愈发大:“我倒觉得大可不必。”
    赵盈这才皱了下眉头。
    他又往下说:“心存仁善是好事,有些善意却本不必留。”
    赵承衍说着提步往外走,赵盈倒也乖巧跟上:“你给了她希望,她才会越发不甘心,不如就这样平平静静,等待着死亡来临。”
    赵盈蓦然一震:“您是说——”
    “你不是总说她是个聪明女人吗?”
    昭宁帝死后,她就没打算独活吧。
    才会这样肆无忌惮,让李寂来告诉她,想见赵濯,想在昭仁宫见赵濯。
    横竖活不久,早晚都要死,儿子是最割舍不下的,现在还不如真正痛快的为自己活一场。
    赵盈一时无话,直到出府登车前,她才闷声说了句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同赵承衍之间,心照不宣。
    ·
    吏部的事情宋昭阳处置起来还是快的。
    叫他拟章程出来,也不过两三日光景,他就拟好了章程,直接在太极殿上交给赵盈去的,连过内阁那道程序都给省了。
    沈殿臣的脸色难看的要命,却一言不发。
    往云南和贵州两府的人选上头也不必犯什么难。
    朝中现摆着可用之人的。
    辛程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且礼部自从姜承德出事之后,赵盈提了辛程上位,也把礼部下头从前那些依附姜承德的大小官员换了一拨,现如今要调派他做钦差往贵州,他不至于走不开。
    云南府既然是重中之重,自要选个更有分量些的人。
    宋昭阳提上来的人选无非薛闲亭和赵乃明,赵盈只要权衡一下,做个决定,定下叫谁去就成。
    薛闲亭清闲,赵乃明也没忙到哪里去。
    国丧没过去,他跟唐苏合思也完不了婚,不到新婚时候,到哪里都走得开。
    只是从赵盈上位,留下赵乃明在京,淮阳郡主恨不得一天往他的王府跑三回。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所有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家母子两个才享天伦多久,现在把赵乃明弄去云南府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所以到头来还是定下了薛闲亭为主事,玉堂琴以客卿身份随行,再从礼部、刑部和大理寺选出大小官员二十三人,赵盈额外又提了周衍和徐冽二人一块去。
    并且特意言明的,往云南府第一件事,便是要收缴云南总督手里的兵权,政务自是薛闲亭主理,军中事便交徐冽做主。
    散了朝徐冽也没跟他们一块儿出宫,身后不少官员见他只身出宣华门,脚下匆匆就追了上去。
    薛闲亭摇着头跟在赵盈身后:“你监国之后,倒把徐冽丢在一旁,又沉寂这么些天,我看朝廷里的这些人,见风使舵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见风使舵到什么时候都吃得开,他们怎么可能会改?”赵盈不以为意,反嗤了声,“等这趟回来,正好叫他入兵部,顺理成章。”
    对此薛闲亭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他有意见的只有一件事——
    他是走在赵盈右侧后方一些的,两人之间错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从前不会这样,是自打她监国以来,他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距离。
    “姚玉明能不能不去?”
    赵盈脚步顿下,回头看他:“你为什么老觉得她麻烦呢?她其实很让人省心。而且她虽然跟你们同行,但不会掺和这件事,她就是想带姜子期出去散散心,不然姜子期成天憋在家里,人都快憋傻了。
    她缠着我说了好几回,你们只当她不存在就是了。
    倒也不是不能叫她自己出门,但淮阳郡主不放心,赵乃明也不放心。
    昨儿赵乃明还到我那儿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你不是也吃了赵乃明的酒席?
    席上不驳了他,这会儿跟我说什么?”
    说起这事儿薛闲亭就觉得头疼的厉害。
    赵乃明也是有那个大病。
    从小就过继出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彭城长大的。
    姚玉明出生的时候他连面儿都没见着。
    往年回京问安,最多就是宫宴上见一面,远远地,哪里有什么感情啊。
    现在倒好了。
    没了那些约束,淮阳郡主天天恨不得住在常恩王府,姚玉明就跟着淮阳郡主一块儿。
    赵乃明对这个妹妹真是百依百顺啊。
    先前姜子期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又好奇又诧异,一天到晚围着姜子期的宅子。
    姚家嫌丢人,拘着姚玉明不许她出门,赵盈不好插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赵乃明呢?
    他也真做得出来。
    调了他常恩王府的五十府兵在姜子期的宅子外头把守着,还让人去给姚玉明送信儿,叫她放宽心。
    这是什么哥哥啊。
    自己妹妹养了个男人在外头,跟养外室似的,且还是罪臣庶子,他不说管教,还纵着。
    这回也是。
    姚玉明说要带姜子期出门散心,所有人都不放心,不想让她只身出门,那姜子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真遇上点儿什么事,还得姚玉明保护他。
    结果这不就叫他给赶上了。
    淮阳郡主毕竟长了一个辈分,去赵盈那儿说几句好听话吧,赵盈不好反驳她。
    赵乃明跟着瞎掺和什么?
    “我才不去触那个霉头,天底下只他赵乃明一个人有妹妹,宝贝上天了都快,我说姚玉明半个字的不是,他能掀了桌子跟我动手。”薛闲亭背着手,还是不情愿,“我只事先跟你说好了,路上真出点差错,她要是拖后腿当累赘,我可真半道上扔下她不管,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赵盈笑了笑:“那没事,徐冽比你会来事儿,更周全,还有奉功呢。你再使性子要丢下她,徐冽和奉功也不会依着你。
    所以你看,我不是特意说了吗?
    虽然你为钦差大臣,但云南府一切军务交徐冽提调。
    你们俩各管各的,谁也别干涉谁,平起平坐,他说了也算。”
    “赵元元!”
    正好宋怀雍从身后追上来,听见他咬牙切齿喊赵盈,诶的一声就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回:“这还没出宣华门呢,她如今监国摄政,你怎么也这样无理?”
    谁无理了?
    他上哪儿说理去!
    “有妹妹了不起!”薛闲亭横着白了宋怀雍一眼,撒了邪火到他身上去,“数你们有妹妹的最厉害,得罪不起,告辞行了吧!”
    他头也不回越过赵盈直奔宣华门出去。
    赵盈望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却放声笑起来。
    日子是好起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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