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有个?体育特?长?。这片社区划在学区里,加上蒋阿姨的?运作,能?免学费上育英。
    平时只要给单秋沅一口饭吃,洗衣做饭照顾家人就全得由她来?,这是单德正眼?里的?等价交换。
    尽管没挨打,秋沅心里还是一点点麻起来?,灰下去?。忽然像失去?所有力气,表情木然地转身,带兰华到浴室里去?。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秋沅要去?纹身店打工,单德正对待兰华很是粗糙不过心,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她塞饭,总是漏得她满身秽物。
    于是秋沅必须给她洗澡。热水器年久失修,水温不够稳定,今天调得比平时烫了。
    兰华不适应,咿咿呀呀地叫。秋沅在想筹钱的?办法,打算开?学后回纹身店打周末工,一时走神,没去?留意。
    兰华忽然暴起,猛地拍掉淋浴头,就要往外?走。她还懂得穿衣服,抓了一件就往身上套。
    发顶攒着不少香波泡沫,这下全沾在衣服襟子。
    兰华动?作盲拙,衣服套到一半卡在头顶,不上不下的?,立时就急得不行。秋沅过去?帮忙,兰华指甲长?了还没剪,胡乱挥舞的?时候,在她胳膊上一刮一道血痕。
    秋沅吃痛,浑身剧烈打了一下抖,但是一声不吭,叫也没叫。
    她是体育生,力气不小,手上使了狠劲,从兰华头上撕掉衣服,拽到淋浴头下面冲洗。
    秋沅自己也给浇透了,才发觉水被烧得比平时烫了一点。可是真奇怪,也没到不能?忍受,怎么就烫得她眼?里发热,蒸出水来?。
    洗干净,关掉热水器,给兰华穿好衣服。
    手臂动?作之间,牵扯到皮肤上横七竖八的?裂伤,血液凝固了,但疼痛依然在。
    秋沅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上还泛着潮汽,推门就往外?走。
    单德正在后面叫嚷:“又?干嘛去??饭呢?单秋沅!”
    秋沅抬手紧紧捂着耳朵,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几乎是横冲直撞的?,一路到了河边。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长?石凳。秋沅选了一个?最远的?,坐在上面,弯屈双膝,把?自己小小地、皱皱地抱成一团。
    她好疲惫,脖颈也支撑不住重量。脸埋在膝盖上。
    有脚步声走进,她以为是路过的?人,也没理。
    没想到停在她身边。
    秋沅看到一双干净的?运动?鞋。上面是校服衣裤。
    最后,眼?睛遇见周恪非的?脸。
    他怎么也和她一样,形容狼狈,头发还挂着水滴,身上是新浴的?潮湿香气。
    和平时优雅从容的?那个?周恪非天差地别。
    却还是对她微笑,很有风度地打招呼,叫她“秋沅同学”。
    她一时有些怔了:“周恪非,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放假前两周,周恪非就没来?学校了。很多?同学说,暑期有不少国际比赛,含金量很高的?顶级奖项,在他最擅长?的?钢琴和数学领域。
    年级主?任轻易不会在请假条上签字,唯独批他的?假从不问缘由,一是周恪非的?家世背景,总能?让很多?事情变得容易,二来?也指望着他能?多?给育英中?学挣回奖牌荣誉。
    周旖然也说他去?国外?了。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孤独而隐秘的?乐园里,又?遇见他。
    周恪非身后是河水,温柔安静的?。
    听说,河水流经岔口,开?始漫长?的?别离。但终有一天,会在海里再度相遇。
    周恪非一时没回答。
    白的?皮肤,漂亮的?脸,浮现一点微妙的?薄红。
    最后却匆匆说:“我出来?散步。”
    他俯身,与她近了些,是依然构不成冒犯的?距离。眼?睛好亮,就这么认真地注视她:“秋沅同学,你还好么?”
    他不问她身上恶形恶状的?伤口,也谨慎地不去?碰触她心里隐秘的?疤痕。
    只是这样柔和,问她一声,你还好吗。
    秋沅摇摇头。
    “家里和学校,都总是很难。”她说。
    这话?没对别人讲过,但是周恪非是不同的?,他总是轻巧地就能?让人有一种信任的?直觉。
    周恪非仔细地听过她的?话?:“那么坐一坐吧。我可以吗?”
    得到秋沅允许,他才坐下来?。
    明明是石凳的?另一端,可是他的?体热,清爽无嗅的?气息,全渡到她身上来?。
    丝绒一样的?夜空,罕见的?没有星星。月亮贫弱苍白,模糊地照出河水的?形状。
    周恪非静静陪着她,注视河水在夜晚缓慢流淌,走向尽头的?沅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恪非忽然对她说话?。语气低了一些,悠长?而平淡的?,如同在讲述故事。
    “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巴黎,空闲的?时候,看了一部老电影。”
    他顿了顿,再开?口,是一句发音滑润的?法语。
    秋沅只知道他英语讲得好,第一次听他说法语。声音低沉,语言独有的?缠绵口吻。
    “直译过来?,意思?是,世间的?每一个?清晨。但我更喜欢它的?中?文译名。”
    周恪非转眼?看她。眉舒目展,眼?睛里也仿佛装着语言。
    “《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秋沅是从来?不惮与人对视的?。
    可是现在她忽然心绪芜乱,忙挪开?眼?去?。
    周恪非看到了。
    她麻木之下的?创痛和悲伤。他都看到了。
    “我还有很多?时间,如果你不想回家,我们可以坐到天亮,看看日出。”
    那天有没有和他坐到天亮呢?
    后来?秋沅记不太清了。
    唯独记得那个?少年,眸子那么亮,一霎也不霎的?,将她的?低微,破碎,长?久沉默和不回应,完完整整容纳在里面。
    度过一整个?暑期长?假,高三开?始在即将入秋的?时节。
    回到校园,依然是老样子。在校园里,周恪非总是瞩目又?拔群。他出现在哪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哪里。
    秋沅坐在操场附近的?乒乓球台上,刚好能?远远望见校门口的?位置。周恪非正作为学生代表,与年纪主?任一起送别到访的?师生。他们来?自外?国语中?学,这次是到育英交流学习的?。
    领头的?男生外?号叫王亚军,也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少年,只是有周恪非在的?时候,他每次都只能?屈居第二。刚刚结束的?暑假里,又?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惜败给周恪非。
    这下周恪非在育英再一次被众星捧月起来?。年级主?任亲自发话?,整治那些编排着周恪非与秋沅关系的?流言。
    非议得到暂时的?平息,倒是借了他的?光。
    等那些人离开?,太阳已经快要垂触地面。周恪非回过头,又?被路过的?几个?同学捉住,和他热络地攀谈。
    秋沅冲他招招手,然后很快缩回去?,心里浮起些微妙的?感受。附近那么多?的?人,全把?他当作焦点来?看。想来?是肯定注意不到她的?。
    结果再抬眼?,周恪非已经向她走来?。
    他是不是,其实也一直在悄悄看过来??
    秋沅抿了抿唇,跳下乒乓球台,姿态轻盈,抬目和他相视。
    夕阳加浓了一切人间色彩,让他的?眉睫显得深沉悠远。
    目光碰在一起,周恪非好似被烫了一下,眼?眶微微红。
    定了定神,叫她:“秋沅同学。有什么事么?”
    秋沅见他眸底红倦,没有什么光彩的?样子。
    以秋沅的?性格,本来?是不该问的?。可是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开?口:“周恪非,你是不是很累?”
    他的?手指修长?,在眼?下轻揉。
    揉出一点笑意,同时蕴在眼?角和唇边:“没关系,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过,谢谢你的?关心。”
    秋沅学着那个?晚上和她看河水月亮的?他,谨慎,有分寸,保持距离,于是也就不再多?问,把?手中?的?牛皮纸袋递到他面前:“我攒够了,还给你,谢谢。”
    周恪非说好。
    从她手里接过纸袋,指节不期然交擦。
    一触即离,但是彼此皮肤上都有了对方的?温度。
    周恪非一时却没离开?,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任何预兆,蓦地倾身过来?,摘走她发隙间的?一片落叶。
    整洁优美的?颈线,下颌轮廓简练明朗,忽然近在眼?前。
    瞬间的?擦身,离得好近。
    是不是开?学后的?每个?周末,纹身店里的?恋爱电视剧看得太多??
    竟然误会成一个?预兆着亲吻的?动?作。
    秋沅大脑空白,被陌生的?感受全然占据,心跳乱得像有一只手在胡闹。
    -录音08-
    没持续多?久。
    我是指对秋的?有意疏远。
    上次我说到,在高二结束之前,我就留意到秋时常坐在河边的?长?凳上发呆。那时候成叙休学了,没有更多?的?人缠着她。
    所以她只是独来?独往,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没再和谁产生太多?交集。
    很快到了夏季的?假期,十分冗长?,我有许多?事情要忙碌,许多?讨母亲欢心的?筹码,要我自己去?挣回来?。
    哪怕是靠钢琴。
    无论是谁,日复一日做自己厌恶的?事,都会感到疲惫。但以前的?我只会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完成指令,好像连倦怠的?感受都被剥夺。
    遇见秋以后,又?回来?了——那些长?久的?被压抑着的?知觉,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
    换句话?说,曾经我活在一层厚厚的?茧膜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渐渐的?,甚至也感觉不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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