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以为你会生气,”贺子裕叹口气,转过身去给自己倒了碗酒,“都是关在殿中,这次与你去振灾前那次,其实朕的态度并无差别,都说两人在一起的感情总该与日俱增,朕却是毫无长进。”
    “陛下这是在反省?”秦见祀有些好笑。
    “朕总该有所进步不是?”“陛下忘记一切后不信臣,臣想,也是有臣缘故在里面,”嗓音低哑,沉沉传来,“或许从前臣给陛下太多不好的记忆,让陛下先想起来的都是臣狠厉的一面。”
    “没有,秦见祀。”贺子裕一口闷了酒,又闷声接话道,“朕觉得你挺好的。”
    背后像是一声轻快的笑声。
    贺子裕又倒了一碗酒,递给他去。“真的。”
    ·
    热酒暖身,脱鞋上炕,贺子裕就倚靠在床头上,让秦见祀枕着自己的大腿。他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拍着窗子呜呜作响,内里噗呲着炭火声,却是很静谧的冬夜。
    “陛下今夜就睡在王府?”
    “嗯。”贺子裕点了点头。
    像是这种时候,什么改革与新政就都可以暂时放放,他们操心的家国民生也可暂时搁置。只是像寻常人家暖炕过冬一样,享受一下难得的时候。
    贺子裕的手摩挲着秦见祀鬓发与面庞,摸过耳垂捏了捏,手就被人轻拍了拍。秦见祀似乎难得这般放松的时候,一副困倦意重重的样子。
    “那我们睡吧。”明日的朝堂还等着秦见祀继续主持大局。贺子裕摸上秦见祀喉结,任他抓着手去双眼微合,“以后等这件事过去,有朕替你扛着担子。”
    他翻个身扯过枕头来,闭着眼睛笑了。“好。”
    贺子裕就熄灭了床边的烛火,屋内一下暗了下去。他在黑暗中辨着秦见祀的五官轮廓,想着今日一天的事,和以前的事,却是毫无睡意。
    又过了会儿,他就问,“秦见祀,睡了吗?”
    “……”迷迷糊糊的,传来人沙哑的应答声,“……睡了。”
    贺子裕就止住不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想到秦见祀在莲花池旁,还有在寝殿说的话,一次是说臣心悦陛下,另一次是说臣实在心悦陛下。
    然而话说起来,他还从来没对秦见祀表示过什么。
    “秦见祀?”
    许久,黑暗里只有人绵长的呼吸声。
    贺子裕趴了下去,觉得还是得补上,不然总觉得欠了秦见祀。于是他蹭着秦见祀的耳垂低低说:“秦见祀,朕中意你……朕实在中意你。”
    人睡着了,那倒也没什么,床褥间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话说完,那朕睡了?”
    倒也不算一腔感情付之东流,秦见祀醒着的时候贺子裕也说不出这样臊人的话来。
    贺子裕正要满意起身来,想着这事就这么揭过,忽然间,一双掌就此抱上他的腰,翻身裹带着,狠狠揉入了怀中。
    “秦、秦见祀……”黑暗里,贺子裕睁大眼。
    “陛下慌什么?”醒转的秦见祀笑道,压了上来,“再多说几遍,臣必铭刻肺腑,牢牢记住。”
    屋内一晌贪欢,贺子裕顿时有些遗憾。刚豪气万丈地说好帮秦见祀分担摊子,结果第一夜就把人给叫醒了,让本就疲倦的秦见祀又更加疲倦。
    “朕多说几句,你可要早些睡啊,不许动手动脚。”
    “好,”屋内传出声音来,带着几分欢愉,“抱着陛下睡。”
    第69章 伺候朕
    第二日,秦见祀上完早朝回来之后,就与贺子裕分析了时局,他们俩既然想要推广新政,革除弊端,那么首先就得合演一出戏。
    秦见祀摩挲着手间扳指,“帝王之术无非平衡朝堂,这场变法要有人激进,有人打压。臣做这个唱白脸的,陛下便是唱红脸的。他们自以为操控陛下亲政可以对付臣,但陛下只用打压臣这个人,却将新政继续推行下去。”
    就像秦惠文王将商鞅五马分尸,却用商鞅所变之法继续治理秦国,一样的道理,秦见祀甘愿成为贺子裕手中的刀。
    他要贺子裕做这场变法中的粘合剂,借反对他的朝中大臣之力扶持贺子裕亲政,就使得新政能快速推行却不生太多乱子。
    “这就是你最初的计划?”棋子落,贺子裕深深看向他。
    “是。”
    “可你这一身污名……”
    秦见祀悠悠道:“千载过后,史书上自见分晓。”
    贺子裕捻着白棋子与他对坐下棋,不住低低笑了声,是他的作风。
    外头雪落纷纷,屋内二人对弈,闲敲棋子,贺子裕的白棋一路稳扎稳打去,而黑棋步步退让,拱手相迎,自甘退入樊笼里。
    ·
    午后,城东一间被人租下许久却无人居住的宅院,突然间热闹起来。
    先是仆从扫水,搬入炭火,而后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为首者揭下斗篷,轻拍了拍身上的雪踏入书房,收拢的油纸伞就放在墙边,他望向外头的风雪,笑着摸了摸胡子。“今年的雪下得这般大,瑞雪兆丰年啊。”
    “太傅。”
    书桌旁,贺子裕起身相迎。
    “陛下下诏,老臣必然先至。”太傅拱手道,自熬过那场病后,他的身子受太医调理好了许多,如今倒是精神矍铄,“不知还能陪陛下再过几次冬,京城的雪,倒是看一场少一场。”
    贺子裕知道太傅因为自己,一直拖着没有告老还乡,心中还是几分内疚。
    “陛下啊,”他拍了拍贺子裕的手,“照您心中所想,大胆去做。老臣只要还有口气,总会站在您的身后。”
    贺子裕闻言,有些微怔,“朕何其有幸,能得太傅青眼。”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呐。”太傅最终晃了晃手,送他走入隔壁厢房中。
    郑庭芝与林小侯爷他们也陆续进来了,还有几位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众人陆续到了之后,偌大的书房顿时有些拥挤。
    众人只知是太傅宴请,却不知那位传言中缠绵病榻已久的帝王此刻便在一墙之隔外。
    茶桌上的新茶,刚刚煮开。
    太傅转过身来,扫视众人,随即深深一拜。
    “太傅请起,太傅这是为何?”几人连忙搀扶道。
    “诸位大人都知,”太傅缓缓抬起头来,“如今朝中形势已然是到了如何的地步,摄政王把控朝堂,视天子于无物,现下更是改革变法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
    众人一愣,“太傅怎么忽然说这些?”
    “……不才便是问一句,”太傅盯向众人,“诸位大人可服这新政?”
    官当到这个岁数,谁没有个几亩良田挂在名下,朝廷所发俸禄自然不足以维持偌大家族的生计,这也是他们反对新政的原因之一。
    如今太傅这一问,他们面面相觑间,大概猜到了太傅召集他们的意图,原是反对新政,要为那位摄政王使绊子了。
    “几日前,楚统领曾秘密潜入寝殿之中,”太傅拱手道,“我等才知,陛下并非如摄政王所言缠绵病榻,乃是潜龙在渊。”
    众人一瞬皆惊,“您是说陛下——”
    “不错。”太傅微微颔首。
    “朝野之中本就是议论纷纷,我却料那秦见祀没这般胆大,原这竟是真的。”
    “他秦见祀好大的胆子!”兵部尚书猛然甩袖,“竟敢将陛下拘禁起来,枉先帝临终之前,还请他辅佐新帝,让他做了独一位的异姓王。”
    “难怪他近日如此肆无忌惮,竟是有制衡之术在手。”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他真起了谋反的心思……”
    “诸位,诸位大人,”楚非抱拳道,“现下新政之事为难我等,皆是因摄政王为人暴虐狠厉,可里头那位陛下,却不一定会支持如今所立新政。”
    众人一下止住了声,面面相看。“楚统领的意思是——”
    “倘若我等能趁此时,将陛下救出,再扶持陛下亲政,新政之事岂不是就迎刃而解?”林小侯爷笑道,“他秦见祀有再大的能耐,也敌不过正统二字。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何等多,我等个个穿着朱红官袍入宫去,强行施压摄政王,他岂敢不放人?”
    “此言极是。”郑庭芝俯首道。
    “这……或许不失为一个法子啊。”一大臣忍不住出声道,“既可保皇室正统,又可将变法之事解决,可谓是一箭双雕。”
    “想来陛下也是个好说话的,先前摄政王把着陛下不放,占着摄政的理,可一旦我等上奏说要陛下亲政,他自然也无可再推新政。”
    “可这施压,只凭我等之力……”
    众人既知道这位陛下受了摄政王的拘禁,如今潜龙在渊,如此时刻若能忠心一把,怎么也能落个从龙之功,史书上也能留下名姓。
    “当初陛下将在下贬出京城,做江州的刺史,其目的是为了寻访江东大儒,”郑庭芝拱手道,“本来是想为扳倒左相而埋的手笔,如今倒是可以用上。”
    “朝中之臣有近三成出自江东,郑御史所说大儒可是——”
    “便是那位诲人不倦的齐先生。”郑庭芝微微笑道。“我回去便下拜帖,拜访几位尚书去,”兵部尚书率先出声,“这种事情,人多力量大,相信他们也不愿意受这新政的苦。”
    “那我也去。”
    “算我一个!”
    卷轴展开,推去十几尺长,郑庭芝当先研墨提笔去,写下自己的名姓,既盖了印章,便轮下一个大臣接着写去,没过多久,满纸墨色纵横,手印斑驳。
    太傅一一俯身谢过,赞叹诸位大臣高义。
    而此时此刻,贺子裕正坐在隔壁厢房之中。桌上堆积着奏章,无不是各地的上报,庄稼收成情形,所缴赋税几何,贺子裕指尖划过纸面,摩挲过新政二字。
    他抬起眼来,手炉捂在手中渐渐发热,浸出微薄手汗。
    既入此瓮中,岂有再出去之理。
    ·
    晚间,贺子裕顺着王府里的密道回到了宫中。
    那场大火的余烬早已清扫去,被褥也换了新的,他还没完全想起来从前,许多事还是模糊着,点起灯火,烛火摇曳,他便就继续坐在床榻上,任锁链覆身。
    沉冷的感觉其实算不得美妙。他的目光看向那道柜门,想起里头的铃铛和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假把式,想到那几日的沉沦与胡作非为,耳尖又有些滚烫。
    但其实,当时虽然有些苦恨,如今回想起那滋味来,却也是不错。
    “秦见祀……”
    夜幕沉沉降临,他坐在这寝殿之中,是这天下的君王。然而此刻,君王处理一天政务之后,还是可以作为贺子裕来思念一下他久久未归的爱卿。
    秦见祀这会儿,应来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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