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老笑容一顿,慢慢坐直身体,“多……多少?”
    “一千万,起步。”看着詹老被惊呆的样子,水琅笑着道:“天安三村的地理位置绝佳,我打算在原地造一座新小区,与复茂路洋房毗邻有文化底蕴的华侨房,虽然是华侨房,但主要售卖除了华侨,还有外国人,初步基本理念,将这座新小区,打造成复茂未来住房新地标,每平方售价暂时定在三百美元。”
    “一平方三百美元!”
    詹鸿栋更吃惊了,“天安三村占地起码一万平,等等,这不是重点,关键是一千万,整个复茂区都拿不出来这笔钱,甚至,国家目前都拿不出来,并且迫切需要这么多钱,你上哪去筹集到这么多钱?我跟家族去说,他们投个一百万,最终都不知道能不能成!”
    “我们国家是没钱,但外资有钱啊。”
    水琅指着文件,“就拿这位想跟我抢洋房的史密斯来说,史密斯家族就喜欢投机倒把,低价买高价卖,五十年,一百年前在我们国家挣了不知道多少个一百万,我们听起来足够吓人的资金,好吧,对他们来说,可能也够吓人,但我也不是只打算逮着一只羊薅,可以中外合资建设。”
    詹老摇头,“你真是吓到我了,这事,不好说。”
    “天安三村拆迁与安置房源,费用加起来起码一两百万,关键是土地批租的费用,七十年,起码要两百万。”水琅粗略算完,“当然,重点是建造新小区,大头在这里。”
    詹老沉默不语,“这是一项哪怕放在过去的十里洋场,都是惊天骇闻的事,你真是比你母亲还要胆大。”
    水琅笑了笑,“詹老,我知道你们家族在香港办了一家报社,到时候,请一定要帮我在香港和英国好好宣传一下,让华侨和外国人都到我们国家来投资买房。”
    “比起你要做的事,这是小事了,没问题。”詹老眉头皱起,“但我还是不懂,如果你想解决民生问题,那么三四百万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你还要去管土地批租之后的建设问题?”
    “如果只是一块地,凭什么能让人掏这三四百万?”水琅从装书的布袋里拿出一本手稿,“这是我对天安三村这块土地上的规划设计。”
    詹鸿栋接过来,先放在桌子上,戴完玳瑁框老花眼镜后,才重新拿起来翻看,随着看完第一页,翻开第二页,身体越坐越直,设计图拿得离眼睛越来越近,几乎快要把脸贴上去了,翻到第三页没了,一脸可惜震惊抬头,“你对新小区的设计理念,不但超出沪城目前的配置,简直是超出几个发达国家的社区水平一大截!”
    水琅笑着把设计图纸拿回来,随意翻看几页 ,图上只是暂时勾勒了概念线条,也就是詹老见多识广才能一下子看懂,换个人来都看不明白是什么。
    “外国人对我们国家最熟悉的城市中,沪城数一数二,作为当时几乎可以说是半殖民城市,留下了许多外国人设计的建筑,最好的配置就是海关大楼那一带的十八楼、和平饭店与市区的老洋房,想要拉到人投资,自然得大大区别于这些大厦公寓的设计,否则光凭天安三村的土地,让人投个一千万,不就像你说的,天方夜谭。”
    詹老不断点着头,看着水琅的眼神欣慰又多了几丝惊喜,还有佩服,“我早该想到,你做事向来是会做好万全准备,你手里的设计图要真能实施落地,三百美元一个平方,也不愁卖,这样,我再去写信,帮你多向家族争取一些钱,但一千万是不可能,你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计划?”
    “我想先在工商界开一场招商会。”水琅整理桌子上的资料,“我母亲虽然曾经是华侨商会会长,但我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国内,别人压根不认识我是谁,工商界人士基本上各个都有几个外国朋友亲戚,还得从这打开突破口。”
    詹老点头,表示赞同,“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来组织。”
    “多谢詹老。”
    水琅背着包起身,“等政策吧。”
    “史密斯官司那边,我先帮你找了一位律师候着。”詹鸿栋又道:“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再跟我提。”
    水琅再次道谢。
    -
    1978年亚运会正如火如荼开展时,史密斯向中国政府提交证件证据,索要复南路2号洋房与周边地块。
    政府相当重视这件事,专门成立小组去调查证实。
    在政府还没给出答案后,史密斯的律师,又向人民法院与公安机关状告水琅侵占他人土地房屋。
    水琅没有出面,只让律师代为处理。
    最近正忙着复茂区旧改设计,实地勘察。
    “水干部,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提前打扫一下。”
    水琅走进狭窄拥挤,几乎无法下脚的过道,“打扫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居民刘大爷笑着道:“我们就盼着你来,一听说我们里弄是交给水干部改造,我们全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平安里我们都去看了,灵得不得了,我们要是能有他们一半好就知足了!”
    “水干部,我们什么时候动工?我们这下水管真是坏了又坏,污水都流到家里来了,你看看。”王阿姨拿着黑黢黢的扫把,之所以黑黢黢都是因为扫把被污水染黑了。
    “你这污水算什么,你看看阿拉屋里厢,水干部,你来看看瞧。”
    李阿姨邀请水琅站到门口,“阿拉媳妇正在坐月子,屋顶漏污水,都漏到她被子上去了,这还不是最难受的,难受的是我们就这两间房间,现在知青全部回城了,大伯哥跟小叔子全要跟做月子的弟新妇挤在一个屋里厢睡,天底下哪有这个样子事体,水干部,我晓得你是好干部,你帮帮忙,抓抓紧,救救我们吧!”
    水琅看着仅用一张帘子隔起来的年轻妇女,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出声,后面又传出一阵尖叫。
    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水琅走到尖叫传出的门口,这家也是因为人多住不下,自己花钱搭建了阁楼,其实也算不上是阁楼,仅仅是能放下一张床垫的简易版高举架。
    上面住着一位老人和孙子,晚上下楼不方便,痰盂就摆在上面,想上厕所的时候就直接上到里面,早上再拎下来送出去。
    刚才下楼梯的时候,屋里漏水脚滑了,痰盂里的排泄物全部泼洒到楼梯上,屎尿顺着楼梯往下流,侧边正好滴到了妇女的头上,又滴到了刚揭开刚揭开锅盖的粥里,引发妇女尖叫。
    “呕!”
    刚走过来看了一眼的居民,忍不住扶着墙根吐了。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我早说了搭这个不好,马桶撒了还算轻的,早晚塌下来压死人!”
    “那哪能办呢,不搭睡到啥地方去?”
    “不搭就得像老李家那样,大伯哥小叔子坐月子的弟新妇住到一间房间里面,低头不见抬头见。”
    “现在住到一个房间里已经不稀奇了,地下被污水淹了,没有办法,我看马上要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水干部,你看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你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水琅盯着楼梯上不断流淌的排泄物,看着妇女崩溃尖叫,看着他们心疼望着一锅沾了屎尿的白粥,再看着一张张愁苦,饱受折磨的面容,喉咙发涩。
    天安三村的房屋虽然比平安里那个时候要好一些,但是这两年几十万知青涌入城里后,受到的精神折磨一点都不比平安里的居民少,并且这里的改造难度一点都不比平安里低。
    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且还都是到了结婚生子,短时间内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
    全都往一个螺丝壳下面龟缩,出现一丁点小摩擦,就能让螺丝壳崩溃爆炸,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都喘不过气。
    难就难在这里,无论再怎么改造,就这么大一点地方,这么多的人,再怎么上墙,也没办法发展下去了。
    “改善居民住房保障,现在是真正的迫在眉睫!”
    “你说的情况我都很清楚,上面也都忙得焦头烂额。”周局长眉头紧皱,“这一次全国建设会议提纲,我们提出住房商品化政策,允许个人建设,个人买卖出售,个人住房拥有权,各地已经不像前几次那么反对了,相反首都都开始支持我们的提议,那些质疑我们,甚至想给我们扣帽子的人,已经寡不敌众,再坚持一阵子,最多到明年,这项政策就可以落实了。”
    听到这话,水琅心里稍微安定,“你们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周局长摆摆手,“你的官司,我已经知道了,事情很复杂,史密斯的文件看起来齐全,但是这里面有空子,即便是战争之前,外国人在我们国家也不享有土地权,这里面难点是当时土地也不是史密斯出面买下,是让他的中国人下属出面购买,具体情况还要再调查,总局已经发话了,任何人都不妄想停你的职,所以你照常进行你的计划,放宽心,即便你的洋房真的被收上去了,你现在也已经完全有资格分房了,不会缺房子住。”
    “我现在没有想这个官司。”水琅看着手里的改造图纸,“我看也没必要大改造了,先让维修组把下水管修理好,现在各地都在申请违建房,直接在各家外面搭建简易屋棚,缓解当下的困难,过了这个年,直接帮天安三村彻底解决住房困难!”
    周局长被水琅坚定的口气弄笑了,“好干部!”
    水琅拿出沪城地图与复茂地图,铺开在茶几上,“安置房源,龙辛县前面的华辛村,能够并入复茂区吗?”
    “可以,这点我已经向上面去申请了,那个地方都是没人住的地方,没有公交车站点,从龙辛县坐公交车到市区,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周局长站在地图前面,“虽说现在大家住房困难,但天安三村百分之百都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人,不一定像平安里那么好说话,让他们住到乡下地方去,到时候进展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知青没回城之前可能不容易,但再像现在这样挤一年,大家都要崩溃了,我倒估计会容易很多。”水琅指着华辛村,“那天安三村的安置房源就定在这里了。”
    周局长点了点头,“可以。”
    水琅将住房实施规划书,递给周局长,“这是对天安三村拆完后的初步规划,周围设施可能会有些理想化,局长,你先跟区里讨论看看,不可行的再商量,我先回去做招商会的准备工作。”
    “行。”
    -
    “水琅!”
    水琅才刚下公交车走到复南路2号门口,就听到邬元烨的叫声,一转头,看到他与两名金发蓝眼的外国人站在一起,一脸得意看着她。
    突然,汽车喇叭声音响起,复茂派出所的汽车从路口拐进来。
    邬元烨一看到坐在驾驶座里的周光赫,脸色得意顿时碎了,眼里有着明显的恐惧,下意识往外国人身后躲,有了靠山了,脸上得意瞬间又回来了,“谁来都没有用!这一次你不交财产,你就去坐牢吧!”
    “你就是水琅?”
    史密斯说着一口流利中文。
    水琅眼神一闪,无视他们,往洋房大门走。
    邬元烨与史密斯同时一愣,有点傻眼,没想到水琅会是这个反应。
    “喂!”
    邬元烨追了上去,“你以为你躲着就有用吗?我告诉你,人家才是这栋洋房真正的主人……”
    “啪——”
    邬元烨的嘴直接被扇歪了,身体踉跄,差点撞到梧桐树上去,站稳后,捂着脸不敢思议看着水琅。
    不敢相信到了这种官司缠身的时候,水琅不来求着他,反而还敢对他这么横,“你他妈……”
    “啪——”
    一巴掌又打到邬元烨的右脸上,直接将他抽得撞到树上,撞得眼冒金星,还没发出痛叫声,就看到水琅的影子到了跟前,下意识一缩,眼里的恨意遮挡不住,直视着她。
    恨不得能将她抽筋扒皮,才能出掉这两年在教改所受的罪!
    水琅冷着脸,“你刚才说谁是这栋洋房真正的主人?”
    “你以为狡辩有用?”邬元烨没有重复刚才的话,“人家当年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就该还给人家,你再霸占也没用!”
    水琅冷笑一声,“蠢货,活该你吃枪子。”
    邬元烨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叛国,汉奸,特务。”水琅居高临下盯着他,“随便一条,就够你吃一排枪子。”
    邬元烨眼睛瞬间瞪大,嘴唇血色全无,“你……你放屁!我我什么时候成汉奸特务了!”
    水琅踢了一脚他的胸口,将人踢得发出痛叫,“没有?你刚出教改所,这府绸衬衫是哪里来的?口袋里的钱又是哪来的?”
    邬元烨忍痛出声,没有回应。
    水琅踩得更用力,“蠢货!口口声声叫着外国人才是洋房的真正主人,把人给招到我们国家来要房,就为了一己私欲,把国家历史都忘了!”
    “现在的日子,是用全国人民换来的血泪,成千上百万条中国人的命,将侵略者赶出中国才换来的,你想都没想,就直接透露国家还没公布的正式政策给外国人,我霸占?我看你脑子进了屎了!如果按照你说的,我的洋房给他,那复茂这些老洋房,外滩十八楼,和平饭店,锦江饭店,东风饭店,以后是不是都得给前仆后继赶上来的外国人?”
    邬元烨顿时捂着胸口叫不出来了,脸色煞白,眼里刚才的得意,全都化为慌张。
    他再不喜欢读书,也知道刚才水琅提到的这些建筑意味着什么,立马摇头如拨浪鼓,“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
    “你以为狡辩有用?”
    水琅用他刚才说的话回给他,“不管是放到古代还是放到现代,你都是犯了叛国罪,将外敌引诱进国的汉奸!”
    “我,我不是!”邬元烨吓出哭音了,“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水琅杀鸡儆猴完了,将脚拿开,不再给邬元烨一个眼神,扫了史密斯一眼,转头往周光赫面前走。
    “稍等一下。”
    史密斯叫住水琅,“我的证件齐全,属于合法拿回土地,请你尽快出面配合。”
    “合法?合哪门子的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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