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金粟捧着酱菜坛子走了个来回,望着黑漆漆的书铺直掉眼泪,好些书生或是得了消息赶过来,或者就是预备着来看书的,皆是难以置信呆愣当场。
    火精小呆掩在墙头槐树影里,看着乔金粟伤心的样子,又手舞足蹈地跑过来,冲着释月胡乱比划一通。
    释月看了半晌,见它一下炸成蠹老头惊惧的一张脸,一下又变换成散成许许多多的小火团,轻轻颤抖着,忙得很。
    小呆昨夜约莫是瞧见什么了,想表达给释月看,可这炸炸聚聚的,她实在不明白,冷不丁的一句话砸向方稷玄。
    “它是你儿子,可懂什么意思?”
    “怎么就成我儿子了?”
    这团小火精是从焚烧坑里凝出来的精怪,火种在地下千年不熄,待在释月和方稷玄身边,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响,笼统才这么一点灵力,长出手脚都费劲,竟先塑出灵识来了。
    方稷玄手下万把兄弟,叫一把火挫骨扬灰,他一见到这团小火精就烦躁,脑子被烧坏了才会拿它当儿子。
    释月当初就是为了膈应方稷玄,所以执意把小火精带在身边的。
    小火精说不清楚话,但听得懂,闻言装模作样地把自己藏在一堆枯叶里,似是伤心害怕,果不其然点着了一片,倒要方稷玄给他擦屁股。
    外头街面上的人现在一闻见烟熏火燎的气味就紧张,叫嚷着还想蹦进院子里来灭火,“方郎君没事吧。”
    “不必惊慌。”方稷玄搪塞了几句,看着那一路滚一路烧的小呆叹气,“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收敛火焰吗?”
    “这两条手都是捡你的漏才长出来的,能有什么本事?”释月在边上说风凉话。
    小呆更伤心了,使劲戳戳对门的位置。
    “什么意思?”方稷玄看看释月,释月一摊手,谁知道?
    小呆又聚成一团,无奈地往屋里滚去。
    它那天应该是觉察到什么了,只是又描述不出来。
    “叫你不读书。”释月看着滚在地上的火团,忽然来了一句。
    闻言,小呆滚得更快了,同个厌学顽皮的小子没分别。
    释月转脸望向缓缓退开的院门,瞧着一片黢黑的废墟暗自思忖,‘老书虫的死能有什么蹊跷?’
    因是死在中元,也有好些人说,是野鬼顽皮戏弄,丢了鬼火烧死蠹老头。
    烧成这般,尸体都不用收,午后衙门就派来了几个力夫,把这片废墟给铲平了,烂砖焦炭统统运走。
    乔金粟睡了一晚起来,她的启蒙恩师就被火烧没了,她再睡了一觉,原来绿蓬枝红细花的书铺小院彻底没了。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那处地,除了地面上暂时去不掉的焦痕,蠹老头的存在几乎泯灭干净。
    “释娘子。”乔金粟坐在门边发了很久的呆,突然开口,“蠹爷爷的魂魄会回来吗?”
    “魂魄归故土,若是颠沛流离的话,也是回到最亲的人身边。”
    可蠹老头说过自己没有亲人,释月也不太肯定他的魂魄会去哪里。
    “那阿娘给蠹爷爷烧银纸,他收得着吗?若收不着,可不好打点鬼差了。”乔金粟忧心忡忡地说。
    “虽说不知他生辰八字,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在人身死的地方烧银纸,也是能收着的。”
    释月说得还是这样笃定,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不少。
    入夜,街面上清静了些,铺子也歇了买卖。
    好些如于娘子般的善心妇人都折了银纸来这里给蠹老头烧,夜风四起,火堆乱舞,灰烬攀风而上,这可以算是魂魄入了地府的意思。
    释月见状,关上二楼的窗子往后跌去,在一片虚妄的水花中消失不见。
    方稷玄原本合眼正在静修,忽然就觉一尾银鱼探进自己的神识里来,这已非第一次,他掩好月下那一幕的记忆,由得她乱窜而去。
    很多记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硬是被释月翻腾出来。
    他们一起站在五六岁的小方稷玄跟前,看着他是如何溜进军营伙房里偷粮吃,然后被方谋抓住罚去捡了一筐马粪之后,又丢进河里涮了干净,兜头被罩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里衣。
    小方稷玄笨手笨脚的穿好,抓起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糙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事方稷玄当然还记得,只是不记得方谋帮他挽过袖子,而且他以为自己是坐在河边大石块上吃的饼子,但实际上是他年纪太小,跟日后同罗辛出去玩的记忆弄混了。
    方谋其实把他带回了军帐,他是坐在蒲团上吃的。除了饼子之外,方谋还让人给了他一碗温温热热的马奶。
    那是他头一次喝到奶这种东西。
    方稷玄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一边喝马奶一边转着眼珠子,随时随地提防有人来抢。
    “真像只小狼崽。”释月笑着说,伸手想捏一计小方稷玄的脸,却是掐了个空,转脸就来掐大方稷玄。
    罗辛的父亲是方谋手下的副将,因为儿子七八个,所以对这个天生眼盲的儿子不怎么在乎。
    罗辛自己又是个好强的,别人读书他也读书,别人写字他也写字,别人骑马他也骑马,别人练剑他也练剑,从来不把自己当个瞎子看。
    方稷玄小时候是个少根筋的性子,罗辛一双眼睛只是眼珠稍微黯淡几分,并无其他异样,方稷玄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同他一起赛马,便是凫水也带他去。
    罗辛除了看不见,其他什么都很敏锐,有一次雨后的山崩就是他听出来的。
    奈何众人都不信他,他兄长罗建更是奚落不已,最后还是方稷玄说动了方谋撤军。
    军帐刚刚撤出去一里地,山洪倾泻如天崩,释月瞧着巨龙从山谷中涌动出来,恍惚间都能闻见那股方稷玄记忆中的冷冷的泥腥味。
    “罗建表情也太可笑了。”听到释月这样说,方稷玄也转脸看去。
    躲过了这样的大祸,罗建面上却不见多少庆幸,更多是一种埋怨暗恨,怪罗辛叫他丢了面子,至于感激,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带兵迁营,只觉逃过一劫,手头事务繁多,匆匆瞥过去一眼,不曾着重留意他们。
    如若那时早早警觉起来,也不至于害得罗辛腹背受敌,做了人蜡。
    方谋死后,这支黑骑快行军就尊方稷玄为首。
    不用什么朝廷任命,也无需军中几位副将的商议,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众望所归。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姓皇族就动了要黑骑死的念头。
    妖人国师所谓的释月携兵祸降世确为真,但也不过是个引子,有没有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释月镇在地下那么多年,世上该起的灾劫,该闹的兵祸还是照旧,释月只是善昭祸事而已,她干干净净,没有罪孽。
    第42章 油馍头和木匣子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干脆, 一下就了断了热意,秋凉平地而起,打着旋从裤管钻到脖子里,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飕飕的。
    而且这天还很干, 乔金粟早上起来就觉得面上绷着一层什么,感觉像吃了粥没擦嘴。
    于娘子已经在厨房忙了一阵, 浑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着一股微辛的咸香。
    她端来一盆热水给粟豆洗脸, 又小心翼翼从罐子里撇出来一点猪油膏,点在粟豆面上涂匀了。
    “你昨晚上怎么光记得给豆豆涂,没给自己涂?瞧这脸皲的。”
    乔金粟不怎么喜欢抹这些, 觉得脸上腻腻的, 嘟着嘴道:“释娘子从来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羡慕不来的。”于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从她身下抽出一本书来,道:“怎么搂着书睡?快些穿衣, 别冻着了, 你张叔买了油馍头和豆腐脑胡辣汤回来, 我热在锅里了,收拾收拾, 汤里还有七八个素丸子和黄花菜呢!”
    夜里搂着书,时常梦见蠹老头, 可醒了就想不起梦见什么了。
    乔金粟一听油馍头和胡辣汤就肚饿, 手脚顿时就利索起来, 又问:“张叔人呢?”
    “出城收枣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于娘子念叨着, 其实也很心疼张巷边这样辛苦。
    “没事儿,要是他紧赶着回来了,咱们就去蓉姨店里买上一大碗的羊肉汤来,再请方郎君给做一个驴板肠油旋,什么累都补回来了。”乔金粟看出了于娘子的心思,就道。
    于娘子怜爱地摸摸她的脸,把豆腐脑胡辣汤和油馍头都拿出来摆在凳上叫她们吃着,道:“我上蓉娘那帮手了啊,这回你张叔把阿福、阿吉都带出城了,你就别离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里还有点干货呢。”
    这附近比较太平,有什么动静四邻都听见了,黑豹生性又机敏,所以于娘子才放心的。
    乔金粟一一答应了,学着张巷边那样捏起一个油馍头浸在胡辣汤里,两口一个,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乔银豆还吃不得很辛辣的东西,乔金粟撇些胡辣汤顶上的豆腐脑给她,小小手正好拿一个油馍头,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来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几个县城原本只有县丞乃至师爷撑着,现在也算是来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试便也临时取消了。
    闹得好些不得志的书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说什么朝令夕改,为官大忌,听得释月心烦。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对策,张榜说招书吏、典史、算手几十人,也是给了这些书生一个去处。
    至于过分清高不肯为人刀笔的,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头,这差事他其实不讨厌,拿起来得心应手,但也实在不喜欢,将士们飞腿击打拳,气势如虹,总叫他想起从前的事。
    李越是个喜欢营帐多过官门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场,过不了多久准能碰见李越。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摆着张脸来做教头,问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来,李越对他还是蛮中意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伯乐遇上千里马的责任感,逮住机会就念叨着让方稷玄赶紧弄个官职当一当,同东泰那一带还有不少战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无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谁人转世,他身上谁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细这方面很像方谋,偶尔有些直愣,张嘴闭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热忱诚挚,这一点又很像军中几个老副将。
    “将军,夫人和小姐在门口呢。”一个小兵快跑过来禀报。
    “嗯?何事啊?”李越边问边抬脚往外走。
    方稷玄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辆小马车停在演武场门口。
    李越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到车边反而缓下来,轻轻叩了两下车窗,车窗开了,他手也没收回去,轻轻搁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温柔。
    车中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让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点点头,竟是赶了车夫下来,自己给妻女赶起了车。
    方谋成亲很早,丧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这个义子外,他没有亲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记忆里,方谋身边也不见女人,他的营帐里只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后来替方谋收殓的时候,方稷玄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瓷坛,还有很多女子的首饰。
    钗环佩簪看起来都很精致古朴,但要说多名贵却不至于,材质多以玉石和木质为主,玉镯玉簪玉耳坠看起来像是一套,雕刻纹饰是鸳鸯,像是定亲定情所用。
    还有些单独的小首饰,其中有一块祥云玉佩,方稷玄记得是有一回方谋难得逛集市时,一眼相中买下的。
    至于那些木质的首饰,都是方谋闲时坐在城墙上等日出日落时,顺手用小刀雕刻的。
    这些首饰来处各不相同,可却暗合了一种清雅厚朴的风格,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气质,定然是淡然温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后来,这匣子首饰和骨灰坛都随方谋下葬了。
    敌军夜里偷营那夜,方稷玄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方谋是跟个女子一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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