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伶仃大醉。今日的夜像极了陈谊和言盛初遇时的夜。
    陈谊和言盛是在温都的客栈遇见的。那一日,她在客栈后院的池塘边练曲时,听见琴声从客栈中央相和。见对方基本功和乐技都相当扎实,存了些一决高下的念头,有心炫耀、刻意刁难,终是要压人家一头。
    言盛没有带琴,他用的是李家客栈一楼的公共琴,很快落了下尘。陈谊没有寻人,只是叫掌柜去乐器店取了把上好的琴匿名转赠给这位客人。
    第二日,用上好琴的言盛如虎添翼,陈谊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第三日。
    “李家不批,我没办法噻。”李应铄跟着陈谊慢悠悠走上楼梯,“真的忙,抽不出人的。不然你晚几个月再说?”
    “我都这么嚷嚷了,晚几个月、到时候别说证据了,证据的骨灰都没了。”
    “你真一个人去?有点危险的。”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一趟我走定了。”陈谊双手摊开搭在栏杆上,她看着一楼的喧闹,声音坚定又利落,“马上出发,今晚住临长东边的鲤鱼客栈。”
    少女的脊背单薄却舒展,脖颈细嫩却笔直,群青色的裙摆和青丝上的珍珠流苏在风中摇曳。像是黄昏日暮下的新竹,在晚风中兴奋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黑夜。
    谢识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和那一节黑绳。
    很难形容当时的感受。谢识之猜到了她是陈文灿,许是她笛声中的空寂…总是压他一头高超乐技…神秘的血统……褒贬不一的改革等等等等,当闻到空中那淡淡的墨香,听到陈谊自信到几乎狂妄的话语是,他莫名觉得,他不会再遇见这么个人了。
    她像是唯一能改变些什么的人。
    由远到近的脚步声传来,二人闻声转身。陈谊看见了谢识之背包上露出的琴坠子,她眯了眯眼。
    “要走了?”
    “是。”
    这是二人给互相的第一句话。
    “一路顺风。”陈谊拱手。
    “…”谢识之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将目光收回,端正回礼,“多谢。”
    “大白天室内带面具,不是丑就是有病。”李应铄见人走了后小声嘀咕,被陈谊打在手臂上的一拳疼得面色扭曲。
    “临长管事那边你帮我哄着点,别让他发现我走了。”
    “小事。”
    陈谊还小声叮嘱了些事情,说到兴处二人具是眉飞色舞。回屋之前,不知为何,陈谊下意识往左看了一眼。她视力不好,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阴影处的谢识之心如擂鼓。
    对着铜镜,陈谊将自己的脸上涂得蜡黄,点斑,用衣服垫厚腰背部分,变成再普通不过的一位农家妇女。叩门声响起。
    “有事吗?”
    “我是来还琴的。”谢识之双手捧着琴,送到她面前。
    谢识之的眸子中有些许惊色,又很快转为正常,波光中甚至带些孩童般的纯洁。好漂亮的眼睛。
    这么双眼睛,面具下的脸就算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吧。真令人好奇。
    “进来聊。”陈谊没有接,她敞开门,后撤一步。
    “这两日多谢姑娘照顾。如今我要离开,这把好琴,也该物归原主了。”谢识之轻轻地将琴搁在桌案上,“我本想找掌柜,掌柜不愿。我只能失礼至此了。”
    他接过陈谊递来的茶,恭敬地说了声谢谢。体态端正,目不斜视。
    “姑娘气韵非凡、出手阔绰,我知这对姑娘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只是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断没有收下的道理。”
    “哦。”
    谢识之赶紧补充:“姑娘人中龙凤,这几日与您交手幸甚至哉。”
    “既然如此。”陈谊抬眸,眸子含笑,“我有没有这个福气,看看你的脸。”
    “是我唐突了。真对不住。”见谢识之迟疑,陈谊拱手告罪,“好奇作祟,望你莫怪。”
    “不不不。”谢识之手一顿,一下将面具掀开。
    盛窈窈曾是南国第一美人,谢秉年轻时也有美男子之称。谢识之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当听到陈谊低低的吸气声,看见她因惊艳而微瞪的眸子时,他的耳根依旧红透了。
    “戴上吧。”这三个字陈谊说得特别困难,她清了清嗓子,“确实要戴,太招眼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陈谊喝了口茶,她低着头看着桌子,问。
    “言盛。”谢识之见陈谊只是点点头,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不自觉倾身追问,“你呢?”
    “陈…”谢识之靠的近了,陈谊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潋滟的眸子,灵动得不像凡物,好似是被蛊惑了一般,怔了一瞬后,她认真地说,“陈谊,李陈谊。”
    这是陈谊第一次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字号。即使用李陈谊的名字做生意,往来伙伴也只叫她文灿。事实上,除了李家人,只有谢识之会如此顺口地叫她陈谊。
    好歹毒的美人计。再聊会天,陈谊的钱都能改姓言。陈谊猛地坐起来。
    “?”
    “啊。”陈谊微笑着,“我还得赶路去临长呢。有缘再见吧。”
    “啊?我…我初到长平,想看看这临近风光,能否…能否…”谢识之的手指在桌面上收紧,他抿着唇,不敢抬头看她,声音低快,脸又红了,“我会些微末功夫,总能帮上些忙的。”
    “有多微末?”
    “头、颈、肩、腹、手、足、尾巴。你选一个。”
    “尾巴。”这个东西她没有,听起来比较安全。
    谢识之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一支笔,道了声得罪后一甩。
    那只笔牢牢把一直壁虎的尾巴钉在了窗框上,壁虎匆忙而逃,尾巴尖还在扭动。
    “哇,厉害啊。”陈谊目瞪口呆,她转过头看着他,很认真,“我想学。”
    “你教我。”陈谊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我带你去临长。”
    这一手比书还正的宫乐,不是谁都能学的。对方年纪那么轻,学的那么好,相当有结交价值。不主动上门,是在等对方上门。
    不怕对方是有意接近。和美人每天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情趣。
    很快,陈谊也确认了谢识之并非怀揣目的接近她之人。谢识之看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那是纯粹的欣赏,掺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和向往。这个眼神陈谊很熟,几乎贯穿着她的一生。
    一日。
    “那你,会去阑瑶居吗?”谢识之好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会。我不甘心。为了保住李家的资助放弃阑瑶居,是耻辱。”是陈谊没有能力保全药庐的证明,是李家长期给陈谊灌输的上位者的失败象征,陈谊说,“李乐水祖宗创造阑瑶居的目的就是开源,阑瑶居每年受的资助费要给药庐分账,这笔钱即使在李家面前也不小了。”
    阑瑶居的隐形学费相当高。这几乎算是阑瑶居给药庐的买名钱,买的就是药庐温都分部的名头。
    “阑瑶居的问题很复杂,这是由温都的性质决定的,恐怕没那么容易。”
    “因为连璞前辈让药庐获得了与外界分割的权力嘛…阑瑶居自然就成为了官员结交和躲灾的最好去处。”陈谊垂眸思考了片刻,“既然你说你不是药庐弟子,我不妨告诉你。我要破掉这些。让药庐变回正常的、普通的礼乐教化之地。”
    “你真是…”谢识之被惊到了。他咽下自己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词语,“大胆。”
    “你想想你之前和我说的阑瑶居的乱象。贪污、拉帮结派、懒散敷衍…”陈谊说,“你再想想我说的,这是不是个一劳永逸、直指核心的法子?长平药庐弟子不走官场,与外界分割与否一点不影响,甚至他们希望用药庐弟子的名头增光添彩,寻个好去处。”
    “你会死的。”谢识之总结,“你触动了南国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利益和保障。”
    “我还被认为是南国最有权势的人最爱的孩子呢。”陈谊笑着说,神情却再正经不过,“你看,我是不是最适合干这个的人?如果我没干成这事,很难想象还有其他人能干成。”
    首徒、李家人、传说中的小公主,陈谊确实像是生来就要解决这些的人。
    起码在庄榕心里是,所以陈谊被教育为是。
    谢识之又池早那句,陈文灿美就美在她是南国最像救世主的人。
    “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谢识之陷入了沉思。
    “不方便说就算了,不要为难。”
    “不为难。”谢识之长叹口气,说,“我曾想当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也曾想金榜题名,做个好官,为国为民。最后想当游侠,浪迹天下,扶弱济贫。但是都不行…原因不方便说。”
    君主不需要过于耀眼的氏族。到陈景,尤其不喜欢满门都入仕。梁王府也需要有人“看家”,在温都斡旋、接应。
    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
    谢识之可以混吃等死、挥霍无度,却不能有抱负、野心。几年前他曾委婉表达过自己的不甘,却被家书中近乎是“我们在战场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你能过上安稳日子,你有什么好不满足的”的指责伤得血肉模糊皮破肉烂,只能在麻木中找到生活的动力。
    “我现在想帮你。不对,不是帮你。”谢识之说,“你说的阑瑶居很美好,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建成。”
    谢识之何尝不是陈谊最合适的伴奏。
    可谢识之不该只是一个伴奏。之前池早在代替谢识之理事时发现了谢识之的草稿。他听进去了陈谊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站在现实的角度上一一分析利弊和可能性,连带着大概的细节,如何用各方势力进行博弈等。写的相当粗略、但严密切要,相当可行。
    这草稿若是完成,交给陈谊,将是摧枯拉朽的利器。交给阑瑶居,则是一道铜墙铁壁。
    成败只在他一念之间。这或许是谢识之想让池早展现给陈谊的。
    醉得眼睛都睁不开时,陈谊忽然想到。谢识之被陈景安排了一生,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李家和庄榕安排了一生。他们被牵引着,承担着所谓命数的责任,在鲜花和掌声中自焚。
    既然没有人心疼她。她何必去心疼谢识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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