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缓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面颊,试图抚平他紧皱的眉心,眼泪像豆子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经诊断,患者因酗酒加一次性吞服大量抗精神病药物引发急性中毒而陷入昏迷。”
    医生的话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一点也不敢想,那个坚强不屈、对待任何人都温柔至极的男孩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阿姐!”
    李春雷浑身抽搐,大喊一声,猛然睁开双眼,眼底充满了恐惧,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干净明亮的病房里。
    “你醒啦!”萧缓连忙抬袖拭去脸上的泪水,低头俯下身子,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他忽然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两只手使劲的攥着裙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眼睫微垂,试图忽视女孩灼热的视线,刚毅的侧脸透着冷淡和疏离。
    她缓缓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鼻尖红红的,看起来有几分委屈。“你…是在躲避我吗?”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放在被子里的双手不自觉的在轻颤着。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真的很担心你。你这样糟蹋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豆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李春雷转头朝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转瞬即逝,“我没事了。”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
    “我知道你背负着很多痛苦,当年,你不是还劝我要放下过去往前看吗?为什么你自己却不能放下?”
    “那是我的罪,是我该受的惩罚。”
    “什么罪?什么惩罚?”
    李春雷痛苦的闭上眼睛,噩梦中的可怕场景和声音在他醒来后仍然萦绕在他的耳边,摧残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痛苦地呜咽,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尤为凄凉。
    见此情景,萧缓整个人都傻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李春雷哭,一时思绪混乱,忘记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地道歉,伸长胳膊想替他抹掉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你也不要再想了,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行吗?”
    李春雷抬起胳膊挌开她的手,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剩下一句:“你还是走吧。”
    萧缓痴傻地摇着头,似是不甘心。
    他面带温怒,额角青筋微微跳动,说话声里带着隐隐的颤抖。“好,你不走,我走。”说完便挣扎着从床上下来。
    “别,你别这样!”萧缓心脏一阵收缩,紧紧抱住他的腰,“李春雷!你到底怎么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李春雷低下头,双手下垂,再也没了往日的坚定和力量,只觉心里那个黑洞在呼呼的灌着冷风。“人都会变的,我再也不是当年的我。一旦你了解了现在的我,就会发现我有多糟糕,无能、自私、懦弱…你会失望,后悔…以后,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不会!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病了,生病不可怕,咱们找医生,一定能治好!”
    他绝望的摇摇头,巨大的痛苦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萧缓强硬的把他推回病床上,自己伏在床边,将脸轻轻地贴在他的手掌心里。
    “可以治好的!”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说话的声调清远动听。“上一次,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我有一个故事也要讲给你听。”
    “有一个男人,好不容易娶了自己深爱的女人,他对一切充满了期待,然而幸福却没有如期而至。因为他的妻子不爱他,嫌弃他不会赚钱养家,夫妻俩天天为钱吵架。日过一日,他在妻子面前丧失底气,越活越窝囊。无奈之下,他背井离乡去城里赚钱,并在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一位权贵。那个人不仅把他带进了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还给了他梦寐以求的体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整张脸埋进他宽大的手掌里,声音透着无奈和绝望。“但是,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男人为了博取妻子的欢心,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满足自己可怜的虚荣心,便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沦落为那个人的走狗。所谓权贵,表面上经营着房地产开发公司,实际上暗中与外人勾结做着Y省边境贩卖毒品的买卖。男人一开始并不知情,以为自己只是被老板派来开拓当地的水果市场。他忠心耿耿勤勤恳恳的为他办事。直到某一天,他无意发现,经自己的手贩运出去的芒果中竟然暗藏着海诺因。他害怕、后悔,想全身而退,却被那个男人以家人作为要挟,直至泥足深陷。也许在异地他乡的夜晚,孤苦无依的时候,他也曾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过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他全权接手边境毒品交易的第二年,那条隐秘的运输路线被警方侦破,缉毒警察顺藤摸瓜将坏人一网打尽,而他首当其冲绳之以法。”
    她抬起脸,看着他,“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吧。他被抓进去的那一年,我才念高二。他被关的第二年,我发现他的妻子外遇。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被抓了,我妈甚至告诉我,是他抛妻弃子,在Y省有了新的家庭。我当年并不相信,却也无能为力,因为他失联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她先是笑了,而后笑着笑着就哭了,最后趴在床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李春雷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像被熔岩烫伤,充斥着一股腥甜,他闭紧双眼,压下心底的不舍。
    她将满面泪水揉进他的掌心,勉强止住哭意。“2006年的冬天可真冷,我那时还在B市上大学。某一天,一名警察找到我,那名警察你也是认识的,没错,正是小胖。他告诉我,他所在警局接到了Y省K市某某监狱的紧急通知,一位籍贯H省G市的中年囚犯,突发脑溢血,需要家人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请当地派出所积极配合他们的工作,尽快联系犯人的家属前往云南。”
    “小胖接到通知,看到了犯人的名字,便主动申请了这项工作任务。呵,他先联系了我妈,当时已经改嫁的李珍梅女士以离婚为由拒绝配合他的工作,于是他调取了我的档案,马不停蹄的赶到B市。”一丝讥诮滑过她的眼底。
    “你看,我等了五年,只等来了他的病危通知。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恨吗?恨他,恨我妈,恨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小胖,我可能…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她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道托着她的脸,他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残留的眼泪。她莞尔一笑,双手覆上他的手背,抬脸拱了拱他的手心。
    “在他的开解与陪伴下,我们买了机票赶去了云南,却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他已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枯瘦的脸像纸一样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什么话不及说完便断了气。听护士说,他曾短暂的清醒过两次,每次都是喃喃低唤着珍梅、缓缓和小石,一声又一声,直至再次陷入昏迷。”
    “我实在…害怕,不敢看也不愿承认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我爸爸。直到狱警交给我厚厚一摞信,他说,那是这些年我爸不曾寄出的家书。他说,他总在狱友面前炫耀自己有一位多么美丽贤惠的妻子、多么可爱懂事的孩子。狱警还说…他在监狱里表现积极,抢着学习抢着干活,就是为了获得减刑早日出来与亲人团聚。”
    “他曾经拜托过狱警一件事,如果他坚持不到出狱的那一天,就不要联系他的家人。他说,既然没有机会活着回去赎罪,那就让他们当他早就死了吧。”
    李春雷感觉到她的眼泪越流越多,被她的眼泪浸湿的掌心越来越烫,如火烧般,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睫微湿,苍白薄唇颤动着,声音低不可闻,“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埋首在他的手掌心里缓缓地摩挲着,声音轻柔,“嗯,不说他了!你现在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一定很难受吧?从Y省回来以后,我就病了,心里的病,没有人发现,就连我妈也不知道。大四那一年基本上没有课程,学校鼓励我们尽早步入社会,在其他人都在为实习找工作而奔走忙碌的时候,我却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出租屋里醉生梦死。有一次喝到胃出血,大半夜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整整三天不能吃也不能喝,真的很难受呢!”
    她在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他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在她的耳边颤声道,“我错了!”他该如何告诉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却因自己的嫉妒之心弃她于不顾。
    萧缓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虽然遗留了一点小小的酒瘾,但并不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你一直都比我更坚强更努力,我都可以做到,你为什么不可以?”
    李春雷摇了摇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泪流满面。
    “好吧,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你知道么,玛雅人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到了那一天,咱们一起毁灭吧!”
    “你为什么非要…小胖不可以吗?”无人知晓他心里怎样拼尽全力抗争,逼迫自己一退再退,因为他的女孩值得更好的。
    她挣脱他的怀抱,眸中含泪,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注视着他。“不可以!这么多年,我遇到了很多很多人,甚至有人跟你同名同姓,但是他们都不是你。一万个影子也迭不起来你在我心里哪怕一毫米的高度。凭着内心深处的一道光,我才能战胜心魔。而你,就是那道光!”
    太阳攀过窗沿升到病房的高墙上,他一直盯着地面,看着阳光一点一点驱散黑暗。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用力抱紧了眼前的女人。
    曾经有人说他似一面平静的湖泊,断情绝爱,波澜不惊,其实,无人知晓,有一个热烈如火的女孩,总能在他心里翻起惊天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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