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注定是悲惨的。有母神的迷惘、命运的玩弄、寿命的短暂,还有频繁的战争与艰辛的生活。但生命总会得到维护和偏爱,把惨烈的真相变成动人的诗与舞。
    为何如此呢?
    “陛下,您在想什么?”珍珠同她相亲的姿态如同春藤,灼热的吐息落在她的颈项间,湿润的唇舌在她胸前辗转,“陛下,您为什么对我和哥哥如此冷淡?”
    “冷淡?”姬莹婼回过神,舒展手臂,将珍珠搂在怀里,捏着他的脸腮,道“怎么会?孤很冷淡么,仪卿?”
    严礼跪坐在少帝腿边,用掌根摁揉着她大腿上紧绷的肌群。陛下喜欢穿放量的袍服,又因幼时积习而不常束腰带,远远望去,显得长身玉立、丰神绰约,好像弱不经风似的,只有脱去衣服,才看出来她是个骨骼壮美、血肉丰硕的好青年,臀腿尤为强健。也难怪,十九岁的女娘,青春盛大,精力旺盛,幼时又是武妇陪着玩耍嬉闹,每天不想方设法地出一身透汗,总觉得不舒服,今日傍晚又同他姐姐与另几位将军外出打马球去了。“许是累了?”严礼抬眸望向珍珠,微笑了一下,捏住少帝的足踝和膝盖,往上抬起轻微的弧度,使筋节得以拉伸,以免明日酸痛,又道“陛下今日确有些寡言。”
    “听说孤的侄女是早产,出生时体量偏小,四斤一两八,看着叫人揪心,恐怕喂不活。谁知小孩子见风长,六个月会叫娘,而今四岁多,没生过病,口齿伶俐,爱笑爱吃,喜欢说话,长得肉乎乎的。世女娇还没想好名字,只定下一个奿字,从女,范声,这么写的…这字还不错,慧而圜,机如丸,念起来也琅琅上口。”
    姬莹婼将腿更往上抬了些,架在严礼的肩头,大腿后侧的长筋略微浮现。她在腿面上写出字形,珍珠跪坐着看,不解地一歪脑袋。少帝随手拿来软枕,垫在背后,说“呈娇的个子高,体量不小,就是年久呷嗽,时而气短,生育损耗气血,过于疲惫,以至于旧疾复发,调理了一年半,方才大好。”
    严礼安稳地跪坐着,由着少帝用他抻筋,片刻之后,才道“世女悍勇,犹有太皇之遗风。”
    “日后孤生产时,能像她一样顺利,母女平安就好了。”姬莹婼放下腿,叹了一口长气。为防遭遇产厄后国本动摇,她提前写了叁份遗诏,加盖金印。一份放在太庙先帝神位之下,由两位皇姨亲启,一份令内阁封存,还有一份藏在了弘涎殿。她对于母亲生产时的遭遇是如此恐惧,以至于不得不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她才刚决定好连太女生父的人选。
    “仆会为陛下虔心祈祷的。”严礼轻捏着少帝的小腿,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过陛下的姊妹众多…”
    “孤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孩子,想要一个与孤联系得最紧密的孩子。”姬莹婼的目光幽邃,在灯烛的光晕间,如澄澈的两孔湖。严礼沉默地注视着她,却听少帝的话锋蓦地一转,问“仪卿是怎么想的呢?”
    思绪艰涩地绕过两个弯,少帝话里的意思让严礼受宠若惊,又恐怕自己会错了意,当下也只是仰起脸,试图从陛下的双瞳中读出些许讯息,绞紧的喉关未能发出哪怕一声吭。
    这分明是好事,陛下选中了他,将‘父’作为神圣的使命授予他,珍珠不知道严哥哥为什么不说话。“我厄涅说,要选头小、肩宽、腰窄、胯大的男子,这样以后生出来的女儿才会强壮。”珍珠坐起身,羡慕道“严哥哥就是这样的。”
    “皇后身形瘦削,珍珠体量偏小,琤儿个子不高,其他御侍与学生也没有格外出色的,唯独仪卿多力,车轴身,琵琶腿,严家也是钟灵毓秀,人才辈出。”
    “陛下…”直到此刻,严礼才终于确切地领悟到少帝的心意,他慌忙下床,伏地谢恩,抑止不住声音的颤抖。本就有些笨嘴拙舌,这会儿更是难死他了,半天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顿首再拜。姬莹婼已习惯他这样,笑着说“回头孤令太医去为你瞧瞧,开点方子调理调理,直到明年入秋。这段时间里,行为、摄养、起居,都要注意,初一、十五随皇后供祭,敬告诸天神祇,不得松懈,知道么?”
    “是。仆遵旨。”严礼的五感闷窒如被紧束,心跳在胸腔内吵嚷,几乎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仆定会遵照医嘱,谨守礼仪,调心神、和性情、节嗜欲,事事以皇嗣为先。”姬莹婼把玩着珍珠的一绺卷发,道“明日才开始禁房劳呢,仪卿,过来伺候吧。”
    姅日快到了,她近来颇有情致。年轻御夫捧来金盆蔷薇水,服侍严礼洗手,姬莹婼靠在床头睨着这具光泽贵重的躯体,感到相当满意。男子总会显得低矮单薄些,严礼看起来却同她一般高。早在大阅那天,姬莹婼就注意到严礼。他跟着良家子弟营的骑兵部掩杀而出,在马背上挽弓搭肩,阳光映着织锦中细密的金线,将光晕投进那双神情专注的眼中。严雌顺着她的目光所向望去,在她身后适时进言,道‘那是臣男妹仪卿,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幸,得见天颜。’
    从那时候,姬莹婼就将仪卿纳入了考量。他的发际浓密,有山水的韵律之感,狭长的凤目斜飞,别有种端方祥雅,鼻梁高且直,五官的位置排布很和谐。和姐姐严雌一样,仪卿高大且精壮,语气总是和缓,如春日拂过柳条的微风。若是选侍郎御夫,姬莹婼对仪卿实在谈不上钟情,但若是给她女儿挑选生父,仪卿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陛下。”严礼抬起头,对上少帝的视线,心尖猛地抽动。只不过是短短的两年时间,陛下少时那略带稚气的形容已从脸上褪去,眼梢不再有十六岁时的圆润弧度。她天然有种承继于亘古人王的威严,而就是这样一位状貌非凡、生而警颖的年轻君主,在阖宫百余名男子之中钦点他成为储君的生父。
    仪卿从她脚边爬上圣榻,跪在她的身旁稽首。每当这种时候,不得不承认,他总有种别样的风情,姬莹婼喜欢看他身躯两迭,将头颅伏低。中裾滑落腰间,他脊背正中一道凹痕深凿,肩胛处仍然留有如同玉沁的吻痕尚未消退。姬莹婼摸着他略微凹陷的肩窝,低声笑道“仪卿总是这么多礼数,就不能恃宠一回,让孤瞧个新鲜。”
    后宫中最有礼的和最无礼的此刻正在一张床上,珍珠从后面抱着姬莹婼的腰,盯着严侍郎精悍的身体,湿润含情的眼瞳瞬也不瞬,委屈道“陛下,你亲吻严哥哥,为什么不吻我?”
    腰上的力道收紧了些,是不甘心的珍珠凑上前来,细软的发丝垂落在她脸上。轻微的痒意颇为宜人,姬莹婼很小幅度地摇晃脑袋,跟珍珠蹭了蹭鼻尖,捋开那些金缕般的发丝,吻住他的唇。珍珠意外得有股甜味,湿润的舌尖微微发凉。长着清纯天真的脸孔,却很精通那些取悦妇姎的小花招,姬莹婼揉弄着珍珠的耳垂,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在东暖阁等她批折子时,拿了两颗存放在大琉璃罐中的松子糖,用茶水沾湿,在嘴唇上涂涂抹抹。
    “满意了么?”姬莹婼逗珍珠玩儿,挠小猫似的挠着他的下巴颏儿,珍珠‘嗯’一声,点点头,用脑袋亲昵地磨蹭着陛下的颈窝。严礼也是头回和珍珠一同侍寝,见陛下待他宠溺至极,内心不免有些酸涩,涌起了羡慕的情绪,随后想到珍珠的岁数没有陛下大,才十五岁就远离了母亲,颠沛到这她乡来,陛下多偏疼他一些也是很正常的事。心态未能回归平常,但宁静了不少,严礼将中裾迭放床尾,稍加力度抚过陛下的腿面,托着她左腿腿根搂在怀里,俯身亲吻陛下膝盖内侧的软肉,他听见陛下轻哼一声,随后踩住了他的腰胯。
    傍晚时的浓云在逐渐暗下来的天际中远去,烟青色的雾影在群星间徘徊。床笫间血肉昏瞒,断续的低语和灼热的吐息连绵不绝,竞相落在她的耳畔,严礼的掌心粗砺且热,蹭在皮肤上酥酥的,叫她感到火烧连营。
    严礼的嘴唇擦过少帝腿根处腻滑的软肉,用手指将丛生的耻毛向两边拨开,丰隆的两瓣颅肉中含藏着殷红的花器,如待放的芍药临枝吐露。严礼迟疑着抬起头,想要观察少帝的脸色,却被轻轻摁了回去,陛下动作间有催促的意味,叫他不免脸红,心动过速,吹息稠厚,蜻蜓点水般接连落下几个轻巧的吻。出身将门的男子实在不懂得如何调情,却胜在令行禁止、郑重其事。仪卿握着她的腿根,舌尖顺着阴唇的褶皱有力地舔舐着,时而偏转角度,吮吸着充血的赤珠。从这个角度,姬莹婼能看清他身体的每个细节:情液濡湿双唇,沾染粼粼水泽,烛光在他眼皮上荧荧惑惑地鼓动,承托着她腿根的手掌完全摊开了,拇指连着一条长筋在腕上弹动。
    小腹俨如几垄湿润的河道,快感堆迭起延绵不绝的溪流。珍珠为她按摩着酸胀的双乳,低头含吮微微发凉的乳尖,他的唇珠还带着糖渍的黏腻,口腔内气热如蒸。姬莹婼轻哼着挑开一侧眼帘,思绪与欲念纠缠着难以厘清,珍珠那湿润的青灰色双瞳正仰望着她。是夜雨余春水满,仪卿用指腹摩挲过她体内细枝末节的每处褶皱。想是常年执戟的缘故,仪卿的骨节分明而粗粝,足够引动暗涌的情潮。迭起的快感唐突难禁制,小腹酸美,似有融雪漫漶,即要涌出溪谷。姬莹婼的喘息变得急促,烛火间流动着昏惑的光斑,时深时浅,她感到那轻微的抽搐是从阴蒂开始的,牵扯着阴道湿滑的浅表,那感觉随即混淆模糊,似轻埃散漫在她的身体里。
    眼中涌出一膜泪,珍珠那介于月白与象牙间的一段肤色霎时变得空濛如薄雾,她托住仪卿的头颈,腰胯时而轻摆,用花器厮磨他的口唇与鼻梁,惬意地安享余韵,紧咬的齿关逐渐放松,姬莹婼吐出一口气,低低地喘息着。她瞥见被仪卿压在小腹与床铺之间的性器,憋得绛红,菱形的龟头呈现烫伤伤疤似的肉红。
    “陛下。”夏舜华在门外轻声提醒,“夜已深了。”
    姬莹婼对此置若罔闻,勾勾手指令严礼上前,后者膝行两步,跪在她的身侧,垂着眼帘,一副待召听宣的模样。“严哥哥。”珍珠是个洪炉点雪似的聪明孩子,坏事一点就通,他知道陛下要做什么,遂绕到严礼身后,一手搂住他的前襟,将下巴垫在他肩头。珍珠的皮肤很白,以至于手肘和关节都是淡粉色,他竖起食指,贴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严礼犹未缓过神来,陛下常年操控生杀权柄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性器,从根部往上撸弄着。身体上的快感尚未来得及产生,严礼只要想到是谁在对他做这种事,便难以自持地发出喘息。
    他的手指在被衾上留有斑驳浮起的褶皱,微微侧着头颈,腿根和小腹时而轻微地搐动两下。珍珠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如蛇行的锯鳞蝰,轻巧地攀上严礼的脊背,双手捂住他的口鼻。这锦绣堆中长成的贵公子猛一惊,擒住珍珠的手腕,窒息使得他眼尾与颧骨处浮起缠绵的艳色,水光朦胧的一双凤目威仪尽失。慌张中望见少帝脸上激赏的神情,严礼的虎口收了又收,最终还是没有挣扎。陛下平日里嫌弃严哥哥木讷,容貌端方,行为板正,总是不得趣。珍珠叼着严礼肩头的皮肤磨牙,如愿看见他小腹急促起伏,胸膛却不曾张弛,遂又望向少帝,勾起水红的唇角,小巧的笑涡旋即出现在桃花似的双颊上。偶有几个瞬间,姬莹婼发现珍珠也有股肃骨介独有的疯劲儿,只要能取得她的欢心,珍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在做什么,这让姬莹婼对他尤为钟爱。
    “陛下。夜已深了。”夏舜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上回近了些,已在西墙外。浊白的精液溅落在青色地冰梅纹的锦衾之上,缓缓渗入经纬交织的绣线中。严礼眼睑湿润,颇为艰难地摇了摇头,发出两声压抑的哼叫,姬莹婼却仍未松开他,分布着一层薄茧的虎口在阳峰处不断摩挲着。严礼难以耐受地弯下身,因窒息而脸颈通红,不断地颤抖着,双手虚握着少帝的手腕,却不敢使劲,筋节与肌肉几番绷紧,透青的血管浮于皮下,带来麻木与痹痛。在这近于艰难的恩赏中,严礼满面潮红,已有些失神,顺着珍珠的力道抬起头颈,眉梢熨贴地垂落着,震颤的双眸泛白,与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陛下身躯的重影几乎穿胸而过,耻感侵肌蚀骨,顷刻席卷全身。复道中传来夏司寝的脚步声,严礼越想忍耐,身体就越发不听使唤,情液流淌不住,被紧握的性器抽动着射精。全部的感官已荡然无存,空气遽然涌入口鼻,如在魂飞魄荡的最后一瞬从梦中醒来。他伏在榻上咳嗽着,遍体颤栗,腿根的长筋时而抽痛。最先恢复的感官是嗅觉,他闻见气味,腥膻难闻,随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归根结底,他在陛下跟前只是区区男子,赤身裸体、纤毫毕现,严礼羞愧难当,将脸容掩进臂弯,难以抑制地低声啜泣。
    夏舜华与五名年轻世夫捧着蔷薇水、南果梨和团龙寝衣进入东暖阁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青溪宫侍郎如小猫似的趴在陛下肩头,见陛下抚摸着严侍郎的脊背,笑吟吟地安抚着,也时而伸手碰一碰。
    “好了,仪卿,不哭了。”姬莹婼只是嘴上这么说,她其实很喜欢仪卿潸然泪下的模样,脸颊上重重迭迭的泪痕、色若海棠的眼睑和双唇,有种白天没有的脆弱感,浓云似的黑发修饰肩颈,微妙而恰到好处的艳丽。夏舜华伏地告进,很识相地没有谏言,说什么‘秋日早卧早起,使志安宁,顺应阴精,以缓秋刑’之类败兴的话,只是上前来默不作声地为她擦洗。姬莹婼将湿漉漉的手掌摊给夏舜华,另一手抚摸着仪卿光线昏然的腰背,叹道“严侍郎是喜极而泣。”她抬眸望向夏舜华,说“你明日告诉皇后,将永乐宫的偏殿好好打扫布置,让严侍郎搬进去。”
    永乐宫的偏殿已经闲置数十年了,从前是给准备招孕的侍郎们居住的。未免男子独处时惫懒,违反诫约,做出逾矩失当的行为,日后影响胎儿,民间通常让男子住进狭窄的耳房,并拆去后窗的窗屉与纱帘。与长辈的居所仅仅一墙之隔,来往串门的叁翁六舅时不时向屋内瞥一眼,男子自然不敢松懈。宫里实际上也差不多,只不过永乐宫配殿的后窗装了透明玻璃,蚊虫飞不进来。愣怔片刻,夏舜华露出惊喜的神色,伏地祝贺道“愿陛下心想事成,永绥吉劭,玉麟投怀,喜得宁馨。恭喜严侍郎,得延瓜瓞。”
    下午时候,太医们也是这么祝福她的,事实上,姬莹婼是觉得这话祝得有些太早。万一招不来呢?万一招来是个男孩儿呢?万一在肚子里没长好,长坏了,又或许生不下来。要么生下来了,却喂不大呢?但这无非只是吉祥语,听个乐儿也就罢了,干什么非要抬杠不可?大半夜的,再吓破舜华的胆子。
    “好,但愿如此。”姬莹婼感到一种事关心灵的困倦在此刻涌上眉间,混乱虚乏,沉浮不定。她忽然觉得很烦,连珍珠都在她这思绪的片刻转圜间变得没那么讨喜了。洗漱之后换上寝衣,她站起身,说“秋日早卧早起,对身体有益。孤去就寝了,你们各自回宫——舜华,不要跟着,将严侍郎好好送回天禄殿。”
    辅佐姎妇生育是件极严肃的事,被选择之后调理身体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修身养性,规范言行。旧说男子元阳逐物变化,秉质未定,胞脉狩之,则阴阳合为胎,故自初纳于姎妇将产,饮食居处皆有禁忌。食野味,令女多厄;尝腥辛,令女多病;饮酒浆,令女心淫。太医说得颇为晦涩,不过姬莹婼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孩子们始终安静地依附在她的胞脉之中,为父精所惊醒,外出巡狩,与精相合,则阴阳备、日月满,珠胎结。腑脏骨节皆未足成,定然会受到生父的影响,所以选了身体健康的男子还不够,在妊娠之前,须得严格规范他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以免胎儿在生长过程中多病羸弱,又或是神魂误入歧途。
    当年四皇姨在皇姥姥的跟前陈情,颠来倒去就是这么一个理由:她常年在母亲的胞络中安睡,耳濡目染的是圣人教诲与天女明德,却犯下难以容宥的重罪,定然是新合为胎时受到了生父的累害,才会滋生这般瑕质。姬莹婼知道皇姥姥会宽恕四皇姨,原因嘛,就和容姃姨母投湖以后,她褫夺诚惠皇后的位号、追废为御夫一样。容姃姨母勤政为民、知人善用,对时局洞若观火,处事滴水不漏,这都是皇姥姥一手培养。而傲慢骄纵、贬损姊妹,甚至于折堕后性情酷烈,辱没夫婿,殴死宫人,沉迷于酒色丹药,为所欲为,也都是皇姥姥纵恶容让。即便心知肚明自己有错,皇姥姥还是迁怒于早逝的诚惠皇后,全然不论当年是怎样一心偏爱:诚恭皇后尚在人世,她就已先诏赦天下,追封诚惠皇后。
    从东暖阁到后殿短短百步路,姬莹婼神思忙荡,笃笃有声的步伐在昏暗的穿堂中回响,压抑如同阴雨天。从前她问过皇姥姥,如同母皇那样的悲剧究竟为何会在寰宇间上演。皇姥姥说这其实也寻常,天下女子,只要决定生育,都是一样的,所谓朱门寒户、高低贵贱,也只不过是强加于人的叁六九等,是母神偏疼某位女儿。哪怕她的母皇长养在宫闱,寒暑不惧,衣食无忧,在生她时也仍然痛贯六经。只因生命是贵重的,而非任由生杀的游气与尘埃,只因人是人,对死亡、疼痛、分离、永别的悲伤与恐惧之情,总是在幸福和满足后接踵而至。
    人生注定是悲惨的,这才使得文字和语言有了偏义。离合悲欢如何无情?使人愤恨的仅是‘离’与‘悲’而已。四皇姨破罐儿破摔时总说‘一生浮梦,浩荡百川,任她流水向东西’,尽管嘴上不承认,但她心里想的就是西。否则江海东逝,日夜无歇,流年偷换,无有穷极,何故单独拎出来提一嘴呢?
    穿堂正对着后殿‘坤乾生始’的匾额,透着灯火的明瓦之下,枯死的飞蛾层层迭迭。姬莹婼停住脚步,十余名带刀禁卫前插手侍立的是北堂雾豹,御赐的錾金战刀抱在怀中,正二品的武职官服是宝花狮子纹的深紫绣袍,与其格外相称。见她原地驻足,并未上前,雾豹愣了一会儿,将佩刀递给身旁同僚,朝她走过去。
    “陛下何念?”雾豹站定在门槛前,单膝跪地,手肘撑于膝上,抬起头凝望着少帝的双瞳。她不语,沉默如积金,片刻,往后让了两步,低声道“进来。”
    其实北堂雾豹大概知道是为着什么事,她起身踏进穿堂内,回身阖门,横起九龙锁。下午时候,陛下忽然问她,日后给皇女取什么名字好,问完便翻着字典挑了几个,说姚字很好,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媖还可以,两山相重,英华沉浮。嫬也不错,以己度人,以心度物,疆嫬而行,仁也明也。那时雾豹没有谏言,只说都好。
    “弘涎殿后殿的匾额之后,有我的遗诏。”姬莹婼已和两位皇姨商量过了,峡藩府徽王家中有四房姊妹,第叁房娅孙时年廿二,育有一女,元德充美,堪当大任。若她罹难,则需要北堂雾豹亲往迎接徽王娅孙进京,万一政局不稳,苏家五虎虽勇猛却年轻,没准儿还要起复北堂小姨,周旋诸方势力。姬莹婼拢了拢寝衣,感到颇为气结,吩咐道“增派人手,封锁弘涎殿,擅闯宫门,徒两年,殿门,徒两年半,持杖者名加二等,立斩无赦。”
    “是。”北堂雾豹颔首领命,长睫缓慢扇动着,徐徐抬起眼帘,道“从前在大营里,常听娘说心不可随物而转,心转则境随,须是波涛夜惊而明河在天,阴霾翳空而丰草争茂。陛下心神不宁,恐与先帝作后尘,生育一事,理当叁思而行。”
    “我已传过口谕,将严侍郎迁至永乐宫偏殿,以待来年秋狝。我若翻覆无常,举棋不定,他要被人锉磨到什么时候?”
    雾豹的双眸如星如火,道“那又如何?”
    姬莹婼被她噎了一下,叉腰,又放下,觉得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儿。“但我…”姬莹婼话到嘴边,忽然有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往后瞥了两眼,席地坐下,抱住了胳膊,道“太医说我身体很好,而且我并不是在考虑是否生养的问题——雾豹,你坐。我只是很怕,我既怕痛,又怕死,还怕生病。”
    “庄宗武皇帝,不也是过继来的嗣女么。”雾豹挨着姬莹婼坐下,“我不明白。既然害怕,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踏上分娩的战场?”
    “雾豹,你知不知道,孩子在出生之前,其实是不存在的。”姬莹婼偏转上身,掌心贴住她浑圆的小腹,“虽然它现在就在你的肚子里,可直到降生的那一刻,它与你才分开成为两个人。我想要一个亲生女儿,因为我爱我的女儿,此时此刻,我正感到自己爱她。这么说来其实很奇怪,难道人真的有可能爱上无形无质、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陛下。”雾豹的眉头紧锁,低下脸,摩挲着少帝的腕骨。
    “听说叁姨因为替呈娇感到悲哀,而加倍补偿地爱她。有时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活在这世上,娘和姥姥相继离世,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像娘一样怜悯我。虽然是皇帝,你听了这样的话可能觉得好笑乃至于不屑,但我从六岁登基至今,时常觉得苦不堪言。云麾将军每年长假都带夫婿与男儿游山玩水,遍访名胜,我连一个男孩儿都还不如,遑论朝中其她权贵千金。我有需要宣之于口的感情和诉求,所以哪怕我的女儿还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我也仍然爱她,可怜她,比任何人都更谅解她的孤独和惶然。”
    昏暗中的沁冷格外稠密,沉重而悲哀的情绪从骨骼的缝隙中渗出,侵蚀肌理。根植于心的创痛随着少帝每次呼吸而生长,漫长的凝视中,雾豹疑惑于少帝光华摄人的双眼,她们之间好似隔着极深一片湖。几霎眼间,热泪从眼睑滚落,波粼间的悲哀呼之欲出,雾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落泪的人是她自己。姬莹婼顿感哑然,目光中透露几分无奈。她侧过身,靠进雾豹的胸怀,仰着脸伸手擦拭她面颊上的泪痕,问道“你们北堂家的女人,眼窝子都这么浅吗?”
    “娘比我浅多了。”雾豹收拢双臂,拥着姬莹婼,说“她老人家嗷嗷哭。”
    夜静如许,姬莹婼感受到雾豹的心跳隔着骨与骨的缝隙撞进了她的肋侧,她望着雾豹潮红的眼眶,觉得自己有些被感染。如果是命数,那么终有一日会到来,可在那之前,她要去试一试。
    “我知道她不存在。她是我的幻想和期待,与其说是可怜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不如说是在可怜自己。她现在还只是‘我’,是受到母亲包容的、出于渴望与爱才降生于世的‘我’。她并非依附于我胞络中的新生,而是‘我’籍以新生的胞络。”姬莹婼在雾豹怀里寻找到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将脑袋垫在她的胸前,环抱着她的腰,并拢的双腿架在她的腿上,低声道“我希望她来到我的身边,雾豹,我想将她生下来,好好地养大。因为太爱自己,因为不想自己的神魂继续在这世间的苦难中颠沛流离,所以才迫不得已地让肉身踏上战场。”
    “失去母亲时的悲痛与恐惧,我渐渐地已想不起来,娘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我和冥鸿,为我姊妹遮去人世所有的风雨。我感谢娘的养育之恩,极力地想要报答她,因此我也想像她收养我姊妹一般,收养那些无母的孤儿,令她们不受饥寒、疾病与孤独的侵扰。比起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更能给我带来慰藉。”雾豹摸出缀着玉刀的金质细链,从脖颈间摘下,携着体温搁入姬莹婼手中,缓缓替她握住手掌。
    “亡母遗物,陛下。我相信亡故母亲的英灵始终庇护着我,我也相信在我无法扈卫随行的身体以内的战场…”雾豹将她的头颈搂在怀中,晃动的幅度轻微而和缓,如眠小儿的摇篮。
    “——莹玉。”少帝低声纠正她。
    “身体以内的战场。”雾豹将她褪去绒毛的发际吻了又吻“有母亲庇护着你,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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