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闹影剧中有一种很常见的桥段,老公闪电归家,正在偷汉的老婆慌了手脚,光着身体的姦夫急急忙忙从窗台溜走,或是躲入牀底。那一天我便亲身演出了这样一段戏码,只不过我衣衫整齐,事发时并非在做姦夫,身边自然也没有淫妇或淫夫;同时,我并不是吊在窗外或趴在牀底。此事不可不澄清。
    我听着电梯叮一声响,来到我这楼层,楼下保安正朝对讲机懒洋洋地问我家中那两名搬家人手:「曾先生在吗?你们叫曾先生去应门,有位唐先生正在上去──」
    我瞬间拉开一条门缝,斜身窜入了邻居何太太家。
    这是我离境之前最后一次看见唐家祥,万万想不到这一场未完成的道别会把我搞得像个姦夫。我不谢天、不谢地,只感激晨早买菜回来的何太太。她尚未看清从电梯出来的是熟面孔唐先生,我已光速掩上了门,只留窄窄门罅。
    挽着菜篮的何太太小声问:「上来那个人这么兇啊?你这么怕他?」
    我说:「他不是兇。他是爱上我了,一天到晚去我餐厅纠缠我,我说我不爱男人他还不死心。现在我辞职出国,他还要跟来,闹得我搬几个箱子也不得安寧。」
    何太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现在这时代同性恋也很公开,我是不懂的,不过你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也不能怪人家喜欢你。」见我表情一变,她急忙改口:「可是你不喜欢男人,那还是赶紧躲着他吧。这个人是不是变态?要不要我报警呀?」一手已抄起了话筒。
    这下换我紧张地说:「不必,不必,姐姐,请你忙你的吧。」
    ──唐阿祥,对不住了,我把你说成穷追不捨的单恋痴男不是要佔你便宜,不是得不到你才意淫你,实在是形格势禁,我不这样说,何太怎能收留我?我若说你是债主或黑社会,恐怕被撵走的是我。
    唐家祥站在我已然几乎清空的居室门口,向里边问:「ariel是不是在这里?我想见他。」
    我蜗居数年的小单位眼下只剩了几个未运往仓库的大纸箱,于是唐家祥的略低男中音便出现了回音效果,有点惹笑,很像廉价卡拉ok的音响,可是我笑不出。
    当年从海外失意归来的我,沿路打着杂工,从这个空荡荡的居室出发,打造起一个烹调度日的小小梦想,在梦想中结识了那么多患难良朋。而今这个梦想亦并未破灭,它只是去了更值得它的人手上,那就是陈可棋和谭倩仪,两个各有各大器的女人。一个美艳,另一个清丽;一个对我很重要,另一个是唐家祥未来的皇后。
    我的小小煮食梦将会被她们造得更加华美灿烂,超出我所能达成。这个梦的交接,我无须遗憾。
    小棋在屋内说:「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出发了。」
    唐家祥说:「前天我才见过他,昨天他在电话上说你们要开会,不让我去接,怎么会现在、今天、刚刚才到中午,突然间就出发了?他难道不亲自运他的箱子?」
    小棋说:「这里有我和阿梁,仓库的人即刻就到。其实很容易搬运的,连我都不必出力呢。」
    「不好意思,我、我有点急,我不是不信你们,可是我……」他说话仍然很是含蓄守礼,「……我只是很想再见他一面。能不能请问,还有没有办法可想?他的手机没有停话吧?为甚么我早上打,他没有接?」
    「我不知道。可能很快停话。」小棋说,「毕竟都不定居在这里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凑到窄缝上,唐家祥一身西装,整个人光洁漂亮得那么耀眼。这傢伙一定是赶着公司早晨会议结束马上杀过来。太迟了,你公司周会不在星期一开而是星期二,这我也算计好了。
    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找寻灵感,一手不安地在脸上摸来摸去,我猜这菸鬼肯定是心一急便犯菸癮了。「所以……所以cynthia说的没错吗?他要去北方的长途跨境火车上工作?哪一间铁路公司呢?哪一条线?跨甚么国家?中亚诸国?还是西伯利亚到中国?还是欧亚洲际呢?」
    小棋答:「详情没有人知道,也许将来他寄明信片到餐厅里,我们就知道了。」
    唐家祥放低了声调,轻声说:「……可是我等不及。」
    小棋说:「对不起,我们也都没有办法。唐先生,我有个好奇的问题想请问你。」
    「请说。」唐家祥仍站得笔直,双肩却频频起伏,压抑般的深深呼吸一阵比一阵响,到后来有如叹息。
    「你是怎么在两天之内突然发现的?」
    我们结婚吧,陈可棋小姐!你怎知我想问这一题的?我又想将耳朵压到缝隙上听个分明,又不愿错过偷覷唐家祥的任何一分鐘,为难了一秒后,决定还是让眼睛保有优先接触他的位置。
    唐家祥听到这问题竟放松了几分。我看见他的侧脸很浅地苦笑了一下,才给出解答:「那天我打电话给cynthia,她接听时的环境很静,说是在路上关起窗子开车。我跟她说笑间聊,问怎么没有放她喜欢的音乐?她说等一下再放。这时候有人在她旁边说了一句话。」
    我不由得像是听推理广播剧一样期待了起来。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的是『陈小姐,发票按月寄吗?』,那个陈小姐说了甚么,我没听见,可是那个男人声又说:『要开一张也可以,反正曾先生已经付了两年的钱了。』」
    小棋说:「这样你都能猜到?怎么不猜是我跟厂商订购食料?」
    「单有这件事当然猜不到。」唐家祥道,「可是我已经知道cynthia说的不是真话。我随后就问她车开到哪里了?很久没见,中午一起吃个饭好不好?一点鐘准时见?可是她说,她会走a209路再接着上高架路,那儿一到中午便塞车,于是和我约一点半。」
    他低头踱起步:「a209路上有一家老字号的私人仓库。而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我在ariel家的浴室地毡上,无意间看见一捲胶带和一把剪刀,连续放了三天都没有移走。他这个人洁癖出名,每样东西有每样东西的位置,再忙也不会随手乱摆,怎么会容许这种跟梳洗毫无关联的杂货放在浴室地面,还放了三天?」
    原来那时他已经怀疑我了。一切逃离的步骤都太狼狈,难免破绽处处。而我被闭关廝守的甜蜜幻象冲昏了头,竟以为他与我一般沉浸其中。
    果然他又补充:「我也在他家见到纸条上抄着五码代号,没头没脑,可是我常飞行,一看就知道是航空订位代码……还有一些家居细节,怎么看也觉得他要远行,而且是很匆忙的远行,逃难似地。不过那些事涉及他的隐私,我不好说。而他一个字也没有漏出口风,顶让的事情更是瞒得密密实实,又令我以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小棋没有回应,倒是阿梁忍不住鼓掌讚赏:「精彩!你应该去做侦探,或者帮人捉姦。」
    我差点在何太太家噗嗤笑出来。唐家祥挤出一点笑容:「哈,谢谢你的提议,我将来如果转行,会考虑考虑。」
    小棋说:「你试试打给他吧。可是他这时到底在哪里,全餐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顿了一顿,问他:「cynthia告诉你餐厅的事了吧?」
    「上午email说了。」唐家祥又恢復了焦虑神态,「可是你们先别叫我老闆。老闆是cynthia,我还不是股东……我……我现在没法子想这些。」他一瞬辞穷,「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祝你们顺利。」
    他仓皇鑽往电梯间,撳了按钮,岂知突然又走了回来,吓得现身一半的我身体一弹,缩回何太太家里。原来他是为了尽一尽未来老闆的礼数:「我想我们很快又会见面了,谈正事以前先找个时间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你们公休日的时候,我可以订外卖去探班。」
    阿梁很重实际:「你还没有入伙就先破费呀?」
    唐家祥说:「拜託,我探班的时候就是ariel的朋友。」
    他重新告辞的仪式很大方,大概是在电梯口整顿过自己的心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把朋友当同事或下属之时,是怎样应对进退。这个人木訥虽木訥,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他相当保护自己,却不至于刺着他人。原先我还有点担心他的笨口笨舌会误伤我的昔日下属兼患难兄弟,现下看来,是我多虑。
    真的没甚么放不下了。小棋与阿梁随同搬运工人离开我的净空住所之时,我们三人拥抱在一起。我并未单独拥抱小棋,在我们三副肩膀搭在一块的时候,小棋叮嘱:「边境火车常常有抢匪,各国国界治安很差,一天到晚都有新闻,你举目无亲,可不要被打劫啊。」我在她的额头上蹭了一下,意思是你放心。
    阿梁则说:「不管你交甚么顏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们的照片记得多寄几张回来。」我再度挑眉:「一张就好了,你没事要好几张,想用来干甚么勾当?」
    我倚着露台的门,看他们背影离去。小棋临出门我叫住她:「喂,你记不记得──」
    小棋回过身来,大捲发在空中画出一道波动的流线。
    我的本意是要问她,记不记得和我有过遥远的情缘牵扯,是不是初见我便似曾相识。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确淡淡地喜欢过我,那时的她甚至是我第一个女人,这种不上牀不相识的交情竟在今生重演。可是那时我对她几乎不曾留心,我们始终没有说开任何曖昧情愫,也各自有了钟情对象。见她转身,我改变了心意:「我问你记不记得,我叫你每个月要修剪一次瀏海?」
    「你真无聊。你说是因为你喜欢看,可是你又不是我老公。况且少了你在旁边囉嗦,我乐得省理发钱。」
    我说:「好,你不修剪也好。」小棋瞪眼:「对呀,你管我那么多。」
    我微笑道:「等你瀏海很快遮住了脸,你早晚变成女鬼或疯婆子,註定单身到底。这样,等我回来就有指望了。」
    到这空屋真正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走出露台。手机忽然来了一条讯息,是阿梁,「唐先生还在楼下,你下楼时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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