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一○年五月六日
    机车停妥在安平的蚵灰窑文化馆前,这里可是台湾硕果仅存的蚵灰窑。安平靠海且盛產牡蠣,在尚未有水泥之前,当地居民就地取材,将牡蠣壳烧製成蚵灰,再调和糯米,便成了建屋与造船时,极重要的黏合材料。
    毓璇和我步行走入安平区的巷弄内,我们的目的地是安平古堡,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直接将机车骑到安平古堡前,或许是人家讲的「近乡情怯」吧!从昨日上午在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看到那个羊角符号开始,这二十四小时里,我脑海中无时无刻不思索着这个符号的意义。当我几十分鐘前在医院看到了类似这个符号的图片,内心真是悸动不已。我很兴奋谜底即将揭晓,但是却又害怕谜底真如我心里所想,因为这样就有一件事情不合理了,而我并不愿意去思考那件事不合理的原因。所以我需要争取一些时间,一些让我有心理准备的时间。
    安平的小巷弄经过这几年的社区营造,呈现与过去老渔村截然不同的崭新风貌。就拿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巷弄来说,老屋旁一面木造墙上,嵌满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彩绘陶壶,虽然形状略有差异,却有几个共同特徵。短颈、宽折肩、缩腰,收底至底径等同于口部,仔细看壶的腹部中段,可以发现接合的痕跡,可见瓮身是採取上下分开製作、然后再接合的工法。木墙上有「安平壶巷」四个大字,而墙上这些彩绘陶壶,就是「安平壶」。其中几个较大的壶身上,刻绘着与「王城」有关的谚语,以台语唸来甚是有趣。像是「面皮较厚王城壁」,比喻人不知羞耻,脸皮比王城的城璧还厚;或是「乌鱼出,见到王城肥泏泏」,象徵安平一带乌鱼特别肥美;另外还有「食王城水,未肥也会娞」,则是形容王城井水的甘醇甜美。
    转过一个街角,正冲着「海山馆」的一座单簷门楼,门楼上泥塑一面彩绘狮头,这就是安平一带特有的守护神「剑狮」。这面剑狮双足伏据、口咬七星宝剑,造型非常活泼可爱,而且用色鲜艷大胆。七星剑由左插入、剑尖朝右,象徵「祈福」,与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里,那个被兇手拿来攻击何昊雄教授的剑狮雕塑反向。
    再穿越几条巷弄,来到以「延平郡王」命名的开台第一街。毓璇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对于我迂回曲折的行进路线深感不解。我不作理会,逕自往安平古堡的方向走去。若是假日,这条老街必定人山人海,但平日却是人潮稀疏,这个特徵大概是全台湾所有老街的共通点吧!
    这几年台湾的老街成了国人週末旅游的热门景点,但也形塑了每条老街一致的商业化气息。在过去台湾追求物质成长的年代里,大家拼了命地想拥抱新兴的事物;但在满足了物质却空虚了心灵的现在,却又开始缅怀起旧时代的事物,只是这试图重新找回的古早味,难免走了味。
    从延平街要转进安平古堡旁的街道,迎面是安平着名的蜜饯老店,何昊雄教授在开元寺请我们吃的蜜饯,正是来自这家店。这家店的建筑物上也刻绘有一尊剑狮,橘红色身躯、蓝色如火燄般的鬃毛,额头正中是太极,不同于一般剑狮的「王」字,似笑的大口咬着交叉双剑,代表着「止煞镇宅」。
    通过安平古堡的入口,左侧出现一栋两层楼砖造建筑,现今是「永汉民艺馆」。紧邻建筑的是一堵高耸、厚实的城墙,这是安平古堡内硕果仅存的明郑王城遗跡,也是我俩此行的目标。
    看着断残的城壁屹立在近午的艳阳之下、呼啸的海风声中。转瞬间,艳阳的刺眼强光变成了炮火烈焰;呼啸的刺耳风声夹杂了兵士吶喊,三百五十年前郑成功军队猛力攻城的场景,彷彿就这么跨越时空、重现眼前。
    三百五十年后,正当地理早已沧海桑田、歷史亦经改朝换代,唯独这堵残壁没让时间的巨轮给碾碎,见证着人世间的物换星移。
    比起在城基废墟中重建的赤崁楼,有时不免庆幸这堵残壁能以营造时的面貌,单纯以遗跡的被形式保存下来。我其实相当害怕看到古蹟被修缮,修缮常伴随一定程度的破坏,当古蹟被刷上了崭新却不合宜的色彩,古蹟就会被现代给掩埋,不但失去它解读歷史的意义,更剥夺现代人吞古纳今、思古幽情的机会。
    不同身份的人对于古蹟修缮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艺文人怀古,总希望以最低程度的破坏来修缮古蹟;政治人趋时,则倾向以重建取代修缮,彻底的美化古蹟的外观。令人感到胆战心惊的是,现今掌控古蹟修缮的,往往是趋时的政治人,而非怀古的艺文人,于是许多古蹟就这样被一点一滴更新成象徵进步的现代建筑。其实古蹟并不会阻遏城市的进步、更不致于妨碍市容,怀古也不代表就否定现代、摒弃实用,而是希望能保留歷史前进的过程,让古代在现代留下一些足跡。
    歷史就像是一道阶梯,每级台阶上都应该有其代表的古蹟存在,好开阔现代人的视野,让现代人能虚心瞧瞧身后累进的台阶,才不致于目光浅短地妄想自己站在一个拔离大地的高台上。
    三百五十年以来,眼前这堵城墙的残壁不知经歷多少砲火摧残,却仍然固执不倒,只有斑驳剥落的城壁灰泥,徒添岁月沧桑,活像是个凋零但不死的老兵。墙上残存两个壁锁痕跡,原本应该嵌着被称为「铁剪刀」的铁件,作用是为了钉合樑柱与城壁,如今仅留下锈蚀斑斑的凹痕。
    「陈教授留下的羊角符号,指的应该就是那个?」我说。
    毓璇从我的视线所指发现了壁锁痕跡,马上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个小时以前,当「台南市古蹟」的讲义从毓璇的帆布包掉了出来,第一页上的图片正是「王城遗跡」,图片中「铁剪刀」残跡的形象清晰可辨,与陈文钦教授在命案现场留下的符号,几乎一模一样。看来陈教授在生命将逝之际,仍尽力模仿铁剪刀的形貌,刻意突显剪刀柄的蜷曲以及刀身长直的特徵。
    只不过,如果陈文钦教授留下符号的本意,是希望有人能据此找到这个地方。那么现在毓璇和我已经被指引到此处了,但接下来呢?天地会的手札又藏在那里?
    我走到了右方的壁锁痕跡之下,伸出双手触摸着壁上的红砖,好像在寻找着某块松动的墙砖,期望移开那块墙砖之后,手札就静静地躺在城壁之中。只是这样的举动根本难有所获,我心里清楚,这道墙的歷史意义重大,陈文钦教授绝不可能为了藏匿那本手札,就破坏这堵城壁上的一石一砖,儘管那本手札记载着同样深具歷史意义的秘密。
    毓璇也走到了另一个壁锁痕跡下方,但她并未像我一般探索着城壁,而是像参观艺术品般左瞧右看。一会儿抬头盯视着壁锁,一会儿又上下扫视着城壁。终于在她低头看向墙脚时,有了惊人的发现。
    「你看这个。」
    我顺着毓璇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在左边那个铁剪刀刀尖所指的正下方地上,有块地砖上头被人用锐器刻了几个字。
    那可不像一般没公德心的观光客所留下的「到此一游」刻字,而是语意不明的六个字,「三间四尺八寸」。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古时候的距离度量衡单位。一间等于六尺,一尺等于十寸、约等于零点三公尺。」
    我迅速心算了一下。
    「所以三间四尺八寸大约等于六点九公尺。」
    「陈教授是不是指他把手札藏在距离这块地砖六点九公尺的地方啊?」
    毓璇说完就转身背对着城壁,站在那块刻字的地砖上,然后开始往前踏步,以步幅估计六点九公尺的大概距离。
    我对毓璇这样的举动感到有些好笑。直觉告诉我陈文钦教授的本意绝不是如此,既然已经把我们指引到这个地方了,他没必要再费尽心思写下这隐晦的六个字,就只为了指出一个不到七公尺以外的地点。
    毓璇走了十步左右停了下来,对附近的地砖东踩西踏了一阵子,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每块地砖都是实实嵌在地上,完全没有任何曾被松动过的痕跡。
    几乎可以断定,陈文钦教授在命案现场留下的符号所指示的地点就是这里,不然不会如此凑巧出现「三间四尺八寸」这六个字,这六个字应该是另一个线索,一个真正指出手札藏匿处的线索。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含,好不容易追查到这么,这条线索似乎又中断了。
    「怎么回事?」
    毓璇见我从原本沉思的状态猛然转头看向入口的游客群,不明所以地问道。
    (刚才眼角馀光似乎看到了…)
    但我往入口游客群的方扫视了一遍,并没有任何发现。
    「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
    半个小时之后,毓璇和我决定先解决民生问题,我们来到「东兴洋行」吃午餐。之前只要来到安平,通常都是选择在那家着名的虾捲老店用餐,但今天我想安慰自己接连经歷两起命案所受到的惊吓,也想补偿过去一整天以来的辛苦奔波,所以打算来一顿德国大餐犒劳自己。
    老榕佔据的庭院之中,矗立着一栋单层西式洋楼,正面回廊是砖砌的五孔拱形墙柱,簷廊外围是绿釉瓶栏,为了防止潮湿,洋楼以珊瑚礁石砌筑基台、垫高楼板。与不远处那栋纯粹西式建筑的「德记洋行」相比,红砖墙柱、绿釉廊栏的「东兴洋行」,更增添一分中式风格。
    东兴洋行原属德商,洋行内目前设置有清末台湾產业、安平贸易以及德商风貌的相关主题展览。庭院榕荫底下,除了开闢成庭园餐厅,更有乐团现场演唱,也算是古蹟活化的范例之一。
    我们拾阶而上,在回廊下选了一个倚着绿栏的座位坐了下来。在这一栋德商洋行中,吃着德国猪脚与日耳曼香肠,再喝上一杯冰凉的德国啤酒,颇有兴味。
    自从昨晚和那辆黑色休旅车在台南市区中追逐之后,紧张的情绪此刻才稍有放松。或许是啤酒中些微酒精起的作用吧!微微海风徐徐吹来,感觉睡意渐浓。
    感染了这股悠间的氛围,毓璇也索性从帆布包中拿出昨日下午拜访陈德聚堂时,那位管理员老先生送给她的「台湾船拼图」,上头的图像是戎克船各部构造的长宽比例。毓璇拆开了塑胶封套,将拼图倒出打乱,开始一片一片拼回。拼图不过百片左右,所以不一会儿,已拼出了雏形。
    背包里此时传来手机铃声。我拿起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是来电者,是柯伯伯。
    「喂!是澐杰吗?我是柯伯伯。」
    「柯伯伯!我是澐杰,找我有事吗?」
    「澐杰,我刚才到学校找你,你同学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看见过你了。我不是要你尽量待在警方可以随时找得到你的地方吗?」
    其实我一直相当排斥柯伯伯的这个要求,那就好像是真的把我当成嫌疑犯看待。所以此刻,一股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
    「你怎能期望我一直待在学校?我的手机开着,警方随时可以联络得上我。有什么事吗?」
    我儘可能压抑情绪,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明显带有怒气。
    「有三件事通知你。第一件事是,歷史系研究室的那起命案,刚刚已经由刑事局接手了,负责侦办此案的刑警对于我让你进入命案现场感到相当不高兴。急着要找你的,其实是这位刑警。」
    「柯伯伯你为什么不对刑警隐瞒我进去命案现场这件事?」
    「我无法隐瞒啊!因为现场有样东西不见了,我只好坦承我让警方以外的人进入过命案现场。澐杰,这就是那位刑警找你的原因,他认为那面铜牌在你那里。」
    听柯伯伯的口气,显然他对铜牌遗失这件事也颇为生气,他一定认为我背叛了他。但我心里纳闷的是,为何这位刑警能发现命案现场少了这样东西。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共洪和合」令牌,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话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但我随即想起了昨晚被跟踪一事,心里对不起柯伯伯的愧疚感,又马上被忿怒给掩盖了起来。
    「柯伯伯!你告诉那位刑警,明天我会主动和他联络。但我想问你一件事,昨天警方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跟踪?什么跟踪?」
    「昨天傍晚,我发现有人跟踪我。起先我怀疑可能是命案的兇手,但是后来想想,也有可能是警方的人,因为毓璇,就是和我一起接受警方侦讯的那位林同学,说她看见那位跟踪者曾经和在命案现场待命的警员谈话。柯伯伯,你该不会派人跟踪我吧!」
    「听着,澐杰。刑事局方面我不清楚,但我这边真的没有派人跟踪你。你可以把跟踪者的特徵告诉我,这件事我会查清楚。还有,我希望命案现场遗失的铜牌不是你拿走的,但如果东西真的在你手上,我拜託你儘快把它送回来。」
    我正打算向柯伯伯详述那位黑色休旅车驾驶的特徵,但柯伯伯却继续说起预计通知我的第二件事。
    「还有一件事,何教授失踪了,就在今天你和林小姐探望过他之后。」
    柯伯伯的话像是五雷轰顶,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衝击着我的心脏。
    「今早你们离开何教授病房后不久,有一位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在病房门口留守的员警说要探视何教授隔壁病床的病人。员警让他进去之后没多久,护理站发现何教授的生命跡象监测器读值异常,何教授失去了生命跡象,于是医护人员紧急衝进了病房,将何教授移往急救室进行急救,留守的员警也跟了过去。但是等到病人的生命跡象恢復稳定,员警这才发现躺在急救室里的根本就不是何教授,而是何教授隔壁病床的那位老先生。因为事发时现场一阵慌乱,留守的员警一时也没有查看清楚,等回到何教授的病房时,何教授以及那位探病的年轻人,都已不知去向。后来警方调出了医院的监视器画面,发现那个年轻人趁着医护人员以及员警推着被他们误认为是何教授的病人离开之后,也随即以轮椅将何教授带离了病房,想必那个年轻人一进入病房,就将何教授与老先生调包了。监视器画面里,何教授被包裹着毛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被那个年轻人推着离开医院,丝毫没有挣扎的跡象,我们怀疑何教授可能被下药迷昏了。」
    (遭了!带走何昊雄教授的应该就是杀害陈文钦教授的兇手,他该不会是想灭口吧?)
    我随即回想起那位在电梯门口撞到毓璇的男子,脑海中浮现电梯门关起那一瞬间的影像,以及那个头戴鸭舌帽的瘦高身影。不知为何,那脑海中的身影渐感熟悉,原本鸭舌帽底下那张看不清楚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是陈文钦教授的研究生,曾嘉泰。
    心情从担忧转为振奋,我的怀疑是对的,曾嘉泰果然和整起事件有关。正当我准备要告诉柯伯伯这个发现,好洗刷毓璇和我的嫌疑,柯伯伯却紧接着说出最后一件令我不知如何辩解的消息。
    「澐杰,我想等不及明天你与警方联系了,有些事情需要你马上出面说明,除了铜牌的事情之外,袭击何教授的兇器的指纹检验报告刚才出炉,上头只查验到陈教授与你的清晰指纹,这表示近期只有你与陈教授曾经触摸过那个剑狮雕塑。当然兇手也有可能是戴着手套行兇,但警方还是必须请你协助釐清几个疑点,包括那天晚上的行踪。你就乖乖待在安平古堡不要离开,我会派人过去接你。」柯伯伯说。
    我握着手机,张着口试图吐出几个字,却不知道该对电话另一头的柯伯伯说些什么,就这样僵冻住了好几秒鐘。
    「啊!」
    原本正在拼图的毓璇,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唤醒我的意识,却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掉到香肠拼盘里。
    「怎么回事?」
    「你看这个。」
    毓璇手上拿了块拼图,递给我。那块拼图上写着八个字。
    《艫高三间四尺八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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