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旅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是自己偷偷去的。
    明明没有做贼,却还是那么心虚。
    我找到了琉璃给我讲的那条街,问名了街上唯一姓梁的人家,就只差走过去了。我站在离那户人家几步远的距离,把金手鐲拔下来塞进背包,深呼吸了几次才迈开步子。
    我想了一个办法,假扮成没有钱的旅客,去按他们家(或者说我们家)的门铃,不管他们愿不愿意让我留宿,最多,就看一眼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吧。
    站在那扇有些破旧的铁门前,我的手扶在电铃上,迟迟不敢按下去,也许到底让我犹豫的理由不是别的,而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若是再拖下去,永远也不会准备好了,我鼓足毕生最大的勇气,按下门铃。
    接着我听见了门内传来小孩子的嬉笑,然后是一连串琐碎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应该是小学生。
    「你是谁?」小男孩脸上没有半点警戒,反而很兴奋。
    「佑胜──妈妈说不可以帮陌生人开门──」
    一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女孩衝出来,用力拍了下小男孩的头。
    看见他们,我原本拟好的台词全都哽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佑胜、佑琪,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小孩一哄而散,一个穿着围裙,头发斑白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混砸着疑惑与一丝丝的不耐。
    「请问你是?」妇女问我,她讲的是台语。
    我颤抖着说,我是背包客,钱包跟行李被人偷走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睡一个晚上,或是借点钱让我回家……
    妇女听完皱着眉头,像是在考虑,然后又看了看我,说:
    「你是肚子饿还是感冒?怎么全身都在抖?」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转身便要走,妇女突然把我叫住,丢了一双脱鞋给我,讲了一串台语,这次说得太快,我没会意过来,便愣愣地看着她。
    原来我的家里是讲台语的,而我居然连自己母亲说的话都听不懂。
    妇女拍了下脑门:
    「唉,外省人喔?我说,你把鞋子脱掉放在外面,直接踩进来穿脱鞋啦,都抖成这样了,要是死在我们家门口怎么办?」
    「妈妈,你要让他住在这里喔?」
    「他会不会偷我们的东西?」
    小孩们跑过来,摆出不欢迎我的样子,被妇女赶走了,她靦腆地对我笑笑,我才回过神,把鞋子脱了走进去。
    这个家很小,里面堆着很多东西,空气中飘着一股排骨汤的香味。桌上摆着盖子打开的面素利达姆,报纸和玩具随意地散落在沙发上,电视播放着晚间的政论节目,桌面角落是小孩的蜡笔涂鸦,地板上佈满了被家具摩擦的伤痕。
    这是一个充满着「生活」的味道的家,但却不属于我。
    我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妇女的背影,她是我的母亲,在失去我之后,又有了两个孩子,头发没有染,穿的衣服也都很旧,全身上下都是被岁月折磨的痕跡。
    我瞥见客厅角落有一座小小的灵堂,上面掛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旁边有他的名字。
    难道那就是我父亲了?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跪在灵堂前面,拜了三拜。
    「嗯!你在干嘛?」妇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我在跟男主人打个招呼。
    「吼,你们看!连这位先生第一次来都知道礼貌,你们每天在你老爸面前玩,好几次都把他撞倒了,也不晓得要道歉!」
    妇女来个机会教育,把两个小孩揪过来,强迫他们对着灵堂拜拜。
    我想像着这二十年来,我的母亲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把一个人摧残到如此不堪、如此不修边幅,或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听着妇女训话,我似乎真的想什么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的确听过这个声音。其实人生到底没有那么戏剧化,有没有可能是我在自欺欺人,但即使是错觉,我也寧可相信自己真的记得。
    妇女招呼我跟他们一起吃饭,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会想要旅行,我的事业……我说我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因为想要远离尘嚣,才会请假出来走走。妇女听了,说这年头一个人旅行实在太危险,又扯了许多最近的社会新闻,聊着聊着就开始讲政治了。
    以往跟别人吃饭,周围的不是黑道就是财团大老,再不然就是前辈,很少有机会遇上像这样和平没有压力的饭局。
    如果能永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吃完饭我自告奋勇地帮妇女洗碗,其实我洗碗洗得不怎么好,只是基于一种报答的心情,觉得自己非做不可。
    「唉,要是我两个小孩长大以后也那么乖就好啦。」
    妇女靠在流理台上,笑着感叹。
    「会啦,小孩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啊……」我脱口说出这句话。
    「吼!听到没有!人家古先生说了喔,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你们长大要是敢给我不听话,我就打给你们死!」
    妇女转过头大声叮嚀正在看电视的小孩,小男孩调皮地扮鬼脸给我们看,小女孩又巴了下他的头:「妈妈说要听话,不然打给你死!」
    「唉,家里没有男人,真的比较辛苦。」妇女发出叹息:
    「如果我大儿子也在,现在应该会轻松很多。」
    我差点把正在洗的碗掉下去,但仍表现出一个陌生人应有的好奇心与关心:
    「你儿子住外面啊?」
    妇女摇摇头:「他失踪好久了……」
    我没说话,妇女却像是开了话匣子,讲起了她「大儿子」的种种。她说我一出生就很难带,每天晚上都会哭,怎么安抚也没用,去看了医生、问了道士,也都查不出原因。后来长大了一点,会讲话了,就经常说要去找一隻狐狸,她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狐狸情有独钟呢?但是看我天天哭,也没别的办法,索性给我买了狐狸的布娃娃,在墙上贴着狐狸的海报,可我总哭着说,不是这一隻。
    我满五岁的时候,有次全家出游,车子开到半路我忽然又哭了起来,说狐狸在这里。他们没办法,只好放我下车,带我去找狐狸。没想到我一下了车就拼死命地狂奔,鑽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见了。
    他们找了我一整晚,最后决定报警,登报,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我。
    「我有预感,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想大概没希望了……」
    妇女眨着眼睛,看着我:
    「他要是还活着,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我差点就要脱口说,我就是你儿子,我还活着,我就站在你面前,可理智让我摆出了一个微笑,一个带着怜悯与理解的笑容。
    之后妇女便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我把碗洗完,收进烘碗机里。
    到了睡觉时间,妇女给我一床棉被让我睡在沙发上,她抱歉地说家里没有多的床了,我跟她说没关係,有地方睡就很感激了,怎么能再多要求呢。
    我躺在沙发上,想了很多事。
    决定明天要比他们起得都早,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我不想对我的母亲说再见,捨去道别,是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第二天我六点便醒了,家里静悄悄地,只听到外面的鸟鸣声,我轻手轻脚地拿起背包、穿上鞋袜,回头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便关上门离开。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路,就听见妇女的大嗓门在叫我:
    「古先生!古先生!别走啊!」
    我回过头,看见妇女手中拎着一个大塑胶袋,她追了上来,从塑胶袋里拿出一叠百元钞:
    「你不是没有钱了吗?这个拿着,至少可以坐车回家!」
    「我不能收这个钱──」
    「没关係啦,不用还我,你拿着,赶快回家,不要让家人担心……」
    妇女半强迫地让我收了这笔钱,然后又指着塑胶袋说里面有昨天没吃完的滷猪脚,还有豆干,说这些是送我的,免得我在半路饿肚子。
    我木然地接过那个彷彿还残留着馀温的塑胶袋,生硬地说了谢谢,转身就走,直到拐过街角前,都没有回头。
    好几天后我把猪脚热来吃时才发现,塑胶袋里面有一个直式信封,一打开里面掉出好几张泛黄的纸。
    那里面有我的生辰八字、出生证明、一些婴儿时期的照片,以及一张字条。
    虽然不晓得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但是我很高兴你愿意来看我。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也不强求你一定要跟我们住,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妈妈,这里是你的家,随时都可以回来。
    字条上面有被水滴过的痕跡,我想,那就是眼泪了。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当时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第二次回去看她时向她问起,她说那天一见到我她就发现了,可是又怀疑是自己多心,直到晚上偷偷翻了我的背包,看见了那个金手鐲,才终于确定我就是她的儿子。
    「我就说嘛……自己生的,怎么可能会认错……」
    母亲边说边擦眼泪,但却是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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