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了许久。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整个人像是被一块浮木在黑暗的河流里随波逐流。我的反应相当迟钝,仿佛身上每一块都不是自己的,我没法抬起脚,没法举起手,就连眨眨眼都变成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然而我庆倖自己不是完全没有半点知觉的,因为这一片黑暗并不是那样沉寂。
    至少比永眠要热闹一些。
    其实我从未想过死后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也是如此彷徨,等待着鬼差来收走魂魄。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开始有声音并且在慢慢地放大,我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很快地,我就感到浑身都在疼痛,那种剧烈的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撕碎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我想要将自己的身体蜷紧,也变得极为困难。
    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然后是他的脖子,接着是他强壮结实的身体,最后是他修长有力的腿,然而,我的目光完全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他剑眉星目,英俊非凡,那对眼珠虽不是如墨般纯黑,但同样深邃。更重要的是,他还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令我忍不住就想要靠近他。
    若鬼差是他这般模样,那他来勾走我的魂我也毫无怨言。
    “呦呦……呦呦……”
    声音遥远而模糊,像是树林中迷途小鹿的呼救,更像是在唤醒沉梦。那些将我紧紧包裹其中的黑夜终于被破晓的光刺破,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儘管视野内仍是模糊一片,可是已经不再是一片死寂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喧杂,我的喉咙似是被火炭烫过乾涩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各种感官却像是都开始慢慢苏醒过来,身体上的疼痛变得愈发明显,对周围正在上演着什么也不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侧脸,停顿已久的思维再度活跃了起来,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阿縝,急不可耐地想要呼唤他、叫他的名字,或者只是简单地弄出些声响让他注意我便好,可是待我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之后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他的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杀气,他的长枪枪头早已染了血,就像是一隻兇狠的野狼露出了恐怖的獠牙。他举枪朝对面已经深受重伤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咽喉刺去,眼中是残忍的恨意。
    然而,尖锐的枪头并没有刺穿对方的喉咙,一人飞身挡在了中间,被一枪贯穿了胸膛,血喷溅了出来,我的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失声尖叫了起来,在无力站起的情况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那三人显然没有发现我已经醒来,阿縝怔了怔,立刻扔了手里的枪,跑过来将我一把抱住,身体在微微发抖,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他一枪穿胸的薑慈朝我伸出了手,脸上又惊又喜,竟还带着笑,仿佛胸口那个大洞没有带来一丝痛苦。
    “信……信我……不是郡王……不是……”
    “闭嘴!”被他挡在身后的夷嵐珣按住了他胸口涌出的血,怒斥道,“你当他是朋友,他有当你是朋友吗?!”
    “本王和薑慈刚到这破庙不久,没想到你竟然就在这里,好心解了你身上的绳子,没想到这条疯狗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一枪刺了过来,若不是本王没有防备遭这小人暗算,岂会是现在这狼狈模样?!”
    对于夷嵐珣的指责阿縝没有半点反应,他专注地检查我身上的伤,捏到我的小腿时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随之皱了皱眉,低声问我还有哪里不适。其实我哪里都不适,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委屈地看着他,他了然,一把将我抱起。
    对这间破庙我没有半点印象,我已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久不曾见到的阳光刺眼,我下意识地转过头躲避,发现薑慈已失去了意识,胸口涌出的鲜血将他那身皂衣官服染得更深。我的精神极度衰弱,短暂的清醒并不意味着我的神智已经完全恢復,我甚至要反应很久才能认清此时此刻在薑慈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再见到阿縝的喜悦顿时被冲刷得一乾二净,眼睛突然酸涩,开始不受控制地流眼泪。此刻,这全是我最真实的反应,没有任何的掩饰与造作,我的心被巨大的悲伤擭撮,那些微不足道的嫌隙、疏离、背叛以及无法原谅都随着他的血和我的泪流得一乾二净。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心软手更软的人,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唯一的念头竟是一笔勾销,恩怨全了。
    阿縝并没有带着我走出那间破庙。
    一群官兵出现得微妙,不是宁察郡王的人,领头的那个甚至还有些面善,可他们现身的时机颇有些“黄雀在后”的意味。
    他紧盯着阿縝,忽然咧嘴一笑,笑得不怀好意,“霍縝蓄意谋害郡王和朝廷命官,其罪当诛。眾人听令,霍縝罪不容赦,当场诛杀!”
    “柯察庆,”夷嵐珣突然站了起来,从里面走了出来,可他提防着阿縝,没有离我们太近,但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到了这带着数十个人不明来意的将官身上,“见了本王也不行礼问候了吗?”
    柯察庆笑了起来,“郡王爷说的是哪里话,下官怎么敢不敬王爷,只是王爷是将死之人,生受此礼不如收些纸钱来的实惠。”
    此话一出夷嵐珣顿时变了脸色,“放肆!你这是反了!来人!武璋军何在!”
    “哈哈哈!”柯察庆大笑了起来,“王爷是在问武璋军吗?给王爷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个人头被扔了出来,扔在了夷嵐珣的脚边。
    只有阿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将我放下安顿在一旁,从地上捡回了自己的枪,轻轻擦拭着枪头的血跡,淡淡道,“手下败将亦能狂语?今日再战,必不会像当日在武试台上饶你性命。”
    我心头一惊,扶着一旁的枯枝才勉强坐着,阿縝今日的功夫早已超出了我的想像,而他的杀戮之心也早就变得十分强烈了。
    “鹿鸣。”
    对面眾人之中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眾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只见宋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上非常冷漠,叫我的名字时也没有半点表情,他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道,“让霍縝住手吧,外面还有弓箭手,我可以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
    我们……
    我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这个“我们”恐怕不仅仅是指我和阿縝,还要算上夷嵐珣和薑慈。若我还有力气,当真要为我这好友鼓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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