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给他喝的!为什么会这样!」他激动地问,说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悲伤。
    「不晓得,我已经派人追查。」七爷说。
    「找出那个人的话,会怎么样?」
    「看情况惩处吧,我们鬼差只负责捉人,不能擅自判决。」
    「……那,」他顿了顿:「阿朔忘掉的事情,还能再想起来吗?」
    七爷说:「每个人的每一世,都有一份卷宗,详细记载着所有生前的经过,作为日后判决之用。这些卷宗平日存放在判官那里,我已经跟上面申请,不久之后就能让他看了。」
    他总算又燃起一丝希望,从此天天盼着卷宗送来。
    他不知道七爷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看了能不能想起来,不能保证。
    雪很大,阴历十二月,阳间老百姓张灯结彩准备过年,阴间也难得地掛起了崭新的红灯笼,四处传来道贺的声音。
    他抱着刚刚从判官那儿借来的卷宗,朝望乡塔的方向狂奔。阿朔来了之后就天天待在塔里,也不跟人说话,静静地看雪,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滴下来。望乡塔永远那么安静,阴间的风景永远那么死寂,好像全世界的悲伤都凝固在这里。
    他颤抖着把卷宗递给阿朔,阿朔打开,他说,那是我们的故事,你看看,也许就会想起什么。阿朔轻轻皱眉,却也不抗拒,仔细读了起来。
    他坐在阿朔身边,不安地抖着腿,半天终于忍不住迸出一句:「阿朔,哥哥给你梳头好不好?」
    阿朔没有说话,他就默默地绕到他身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扁梳子,替阿朔梳头。
    银白的发丝流洩在他的指尖和梳齿间,他想,阿朔还是从前的阿朔,就算头发白了,还是这么漂亮。
    太阳一寸寸跌落到山下,阿朔把卷宗读完了,他对君莫望说:「抱歉,请你先离开一会。」
    君莫望虽然错愕,可也默默地转身走了,似乎不想让他感觉为难。
    他盯着卷宗的最后一行字,突然害怕起来。
    我的名字叫做风无朔,刚才那个男人叫君莫望,他是我的大师兄。
    卷宗上会这么写,那这些事应该都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为什么想不起来。
    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激不起心中的一点波澜。
    给阿朔餵下忘情水的是一个鬼差,他在孟婆的茅草屋前被抓到的时候说:「我不承认这样的小鬼要来管我们,还不如让他喝孟婆汤早点投胎,谁知道拿错了,不能怪我。」
    城隍老爷早就决定培养黑白无常的接班人,几经观察,跟判官们讨论过后,终于选定君莫望和风无朔。这件事原本是机密,连七爷八爷都瞒着,不知道是怎么流出去的,后来地府大部分的鬼差都晓得了。有的鬼差感觉不满,为什么要让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来管教自己,殊不知大多数鬼差都是将功赎罪,要达到管理阶层,可得从生前就开始评断。
    餵风无朔喝下忘情水的鬼差,便是怎么也无法接受这点的其中一人。
    但君莫望没有去细想鬼差那番话的涵义,一脚把他踹进忘川里头,鬼差挣扎着爬上来,他又踹了一脚,一下比一下用力。七爷和八爷在旁边看着,谁也没有阻止。
    七爷知道的,忘情水喝下去,从前的往事再也想不起来,就算让他看了卷宗,也只会当作是「别人的故事」而无法感同身受。会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为了要安慰君莫望。八爷说,你得告诉他实话。七爷说,你要是忍心的话,你去说。
    八爷真的说了,他上前抓住君莫望的肩膀:「别打啦,就是把他打死了,你弟弟也想不起你的。」
    君莫望停下动作回过头,说:「我知道。」
    八爷看见他的表情,一时竟说不出话。
    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表情可以这么冷漠,好像他的心,早就已经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拼不回来。
    君莫望已是个没有心的人了,他知道七爷只是为了他好,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善意的谎言。他知道就算看了卷宗也无济于事,可是他是那么欣喜地带着卷宗去找阿朔,因为,至少让他有一个藉口能去看看他,再给他梳一次头。
    他不敢擅自去找阿朔,他害怕阿朔那淡漠的表情,他不知道阿朔在想什么,以前他知道的,现在,不一样了。
    他望了一眼倒地不起的鬼差,突然间似乎也不恨他了,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剩下平静。
    他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安静得可怕。
    君莫望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了。
    「……七爷,能不能也让我喝忘情水?」
    「什么?」
    「您看啊,阿朔现在也不记得我了,我也不指望他还能想起来,可我却还记得他,而且怎么样都忘不了。我听人家说了,日后打算培养咱们一块工作的,但是我一见到他心里就难受,现在都不敢去找他了,也担心他不理我。所以不如这样吧,您也让我喝忘情水,这样咱俩谁也不记得谁,比较好重新开始,对以前的事情,也比较能够放下,您说……是不?」
    他很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可说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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