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以前,我一直在一个充满着湿气、丛林以及蟒蛇的地方生存着。
    印度,是一个既美丽又忧伤的国家,空气里充满着浓烈的香辛气息,睁开眼睛尽是浓烈的色彩,在我还能以有限的词汇来形容之前,我的生活周遭不时可看见色泽如同宝石一样的蓝孔雀、有着砂砾一样厚厚角质的短吻鱷、有着美丽斑纹的孟加拉虎,以及不时从鼻孔喷出水柱的成年象群。
    在丛林里,也有数不尽高大、倾颓的寺庙,被苔癣和粗大如蚺的藤蔓缠绕、面貌磨损的佛像。
    或许是因为身体里流着生物学家的血液,很早我便对丛林里的步行虫与色泽艳丽的蝴蝶產生了兴趣,有一次甚至左右手甚至口袋都塞了满满的甲虫,但却又见到一隻有着宝石般甲壳的美丽兜虫,为了不让它逃走因此把虫子含在嘴里,因此口腔内充满兜虫喷射出的酸液,因此吐了一地。
    或许是因为祖父的关係,后来我成为了华莱士先生的助手,那一年充满美丽的惊奇,几乎每隔三个月,华莱士先生和我便会寄出一箱子的标本,里头有着多样我们从未见过的鸟类、爬虫类乃至软体动物或是哺乳类,据说我的祖父斯文豪曾经跟随着岛屿的轴线上见证了生物的多样性,倘若圣经里头所记载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洪水毁灭诺雅曾奉上的的指令造了一大方舟,那这世上多元且多变的物种,根本没有哪个方舟承载的了!
    有一段时间,我和华莱士先生一块儿在马来群岛採集各式标本,那里十分湿热,一年之中几乎有好几个月会连续不断的下着大雨,但只要没有下雨,森林里便会窜出鲜艳的硬壳天牛、几乎两、三年的时间,我和华莱士先生形影不离,我们在林地不同的地点安寨扎营,有时是低洼的溪谷、也有高耸的山崖,一住便是十多年。
    由于欧美各国需要大量的昆虫与动物标本,一开始,作为华莱士先生的助手,为他剥除动物皮、鸟皮,製作各种标本,将之放入填充乾燥剂与棉花、报纸这些填充物的木箱里在送达返回英国的船隻,短则数月,多则半年,填充着厚厚英镑的信封袋便会送达,几乎是在我们陷入一次经济上的山穷水尽之前,总是可以藉由贩卖标本,维持生计。
    但华莱士先生要我不仅仅是捕捉并且製作标本,他一直在思考物种是如何多变并且呈现诸多差异的,比如说有些生物明明是不同的种类,却长的一张令人疑惑的相似面孔,比如说作为腐食者的食蚜蝇却长着一副蜜蜂的脸,又像是日行性的蛾与毒蝶的相似性,华莱士先生告诉我这叫拟态,是和他同样作为昆虫学家的好友贝兹发现的一种偽装的生存方式,物种会採取最有效率的生存策略,生存是唯一奖励,惩罚则是死亡,为了生存,换上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拟态与被拟态两者之间彷彿无尽追逐的梅比斯之环。
    因为不被允许回到英国,在和华莱士先生道别后,或许是想看看祖父曾经去过的地方,我就来到了清国东侧的岛屿,如同女体一样美丽的海岸线,与宛若耳蜗的水蓝色小岛,旁边围绕着你这辈子无法想像到的、令人惊异的美丽物种。因为海上碰到颶风的关係,我的船隻被吹到一个叫做八瑶湾的地方,漂流上岸后又飢又渴,所幸被岛上的居民所救,来到了一个名为saqacengalj的部落,收留我的是一名叫做卡兰卓(kalalazun)的女孩,她的名字汉语的意思就是蝴蝶。
    当地的居民都有着页岩一般深褐色的皮肤,漆黑若星辰的眼球,但只有卡兰卓不一样,她有着盐一般雪亮的皮肤,而一双眼睛和我的左眼顏色一样,蜥蜴般的松石绿,我的眼睛看似美丽,但其实就是一种疾病:虹膜异色症,我的左眼有先天白内障,而从小我在印度生活,当地人视我为妖异,若非有白种人的血统,恐怕早就难以生存下去,为此我习惯戴上单边眼镜,一方面是藉以隐藏自己和他人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减少可见光对视力造成的损害。
    如果真的强调优生的世代来临,我这样的遗传性状,究竟会被当成一种疾病而消灭,抑或被当成一种美丽的遗传漂变被保留下来呢!老实说,在追查达尔文笔记背后秘密的过程,我常常陷入思索。
    或许是因为如此,我与卡兰卓就如同被诅咒的灵魂一样不自觉的彼此吸引,是来自大海的孤鲸,在沙滩上相遇,在等待潮水的受难时分里相濡以沫。卡兰卓亲切的照顾虚弱的我,她独自一个人住在海边岩壁上搭建的石板屋,为什么她会有特别的眼球与肤色,卡兰卓自己也不知晓,因为是因为祖先有碧眼金发的高加索血统吗?自小她的亲身父母发现她特异的五官长相,认为是受到恶灵的诅咒,于是将她放在竹篮里后,丢弃至海上,但三日后摇篮竟然神奇的漂回海岸边的林投树下,部落里的女巫认为那是祖灵的旨意,因此又被母亲给抱回抚养。
    这附近种了许多雪白花穗的泽兰,常常会有几种翅翼漆黑色,但一但振翼飞起就在日光下闪烁出各种幻色紫光的蝴蝶,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我祖父斯文豪所发现的一种新物种,说也凑巧,正巧和我右眼眼球的顏色几乎是一样的。
    这里的半山腰上竖立了一座像极了π符号的絳红色木架,经年累月以十字架的姿态竖立着,当地人告诉我那个叫做鸟居。
    「这是谁居住的地方?是神吗?」我问。
    帕连因摇摇头,他是卡兰卓同母异父的二哥,说这不是我们的神,我们的神是死去的族人变成的祖灵,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但是鸟居里面的并不是星星的存在,他们是外来者植入的神,永远也不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这里的语言与族群有许多复杂的因果,就像我曾经待过的印度一样,卡兰卓是一个充满好奇且活泼的女孩,他好奇我曾经去过的许多地方,她曾问过我:英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我无法回答卡兰卓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同样是由岛屿组成的国家,但我却因为血统的原因无法前往,如果可以,有生之年我也想踏上英国,亲眼看看这个拥有强大文明、揭起工业革命大纛的国家。
    卡兰卓解释过,她出生的十几年前,曾经有像我一样的外来者漂流至八瑶湾,因为和族人语言不通而產生了衝突,族人杀了一些海难者,生还者回到自己的国度后引来了岛屿一样的船舰,手上取着会发射雷电的武器,那次部落战死了数十名勇士,死者被割下头颅,有些头骨就被送至英国。
    「为什么你们要割下其他人的头骨呢?文明人不是反对猎首的野蛮习俗吗?」卡兰卓的疑问像一个锚点,将来者给钉的动弹不得。
    在这里还有一间专门招待观光客的山地屋,里头安排了一对原住民夫妻,他们是酋长的儿子与情人,他们穿着排湾族的衣饰与来往的观光客合照,展示着他们的编织与编绳技艺,就像是在博览会的人间动物园做的那样。
    或许就是如此,当时统治福尔摩沙岛的日本政府派人来到高士佛社,要求头目选取三十人前往英国,参加博览会。
    「与其都要被观看,不如赚他们的钱。」当时的统治的日本警察来到部落,是这样对大家宣导的。他的话语隐隐约约使我觉得觉得不安,我将我的疑惑表达了出来,但多数的族人都希望可以前去亲眼见识一个被眾多的机械给规律控制的统一稳定社群,毕竟在一次次与文明碰撞的激烈火花里,部落原本的文明就像轻易碎裂的小石子一样,那时卡兰卓已经被选定为女巫,主持五年祭仪式,在歌舞中亲吻过小米稻穗并祈福,也和高士佛社的头目召开了几此会议,并几次的协调后,确定派遣三十人,前往英伦,参加世界博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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