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目的地,先是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一只黄毛狗从车窗探头伸舌,全身毛发明亮,被所谓的好心人抚过,这位好心人穿着米色外套,戴一手表,极为休闲。
    简译维摸完以后,摇下全部车窗,狗吠了两声,树叶都震颤,而彼时的罗珮思,丝毫不受嘈杂声音影响。
    “你好,我叫简译维。”
    “你好,罗珮思,可以叫我Petty。”
    握手的时候,罗珮思想起对面那对情侣,立刻抗拒地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简译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低声道:“对不起,但狗是干净的,刚给它洗完澡。”
    罗珮思点头,“它还好吗。”
    “很想念主人。”
    “它的主人也想念它。”罗珮思坐进了他的车里,抱着这只狗,抚摸它,爱惜它,“蔓姐看到以后一定会很开心,AC那边也会分你酬劳。”
    简译维眼神温润,笑了笑:“我是另外一家媒体的,酬劳就不收了。”
    “难以置信。”
    “最近在休假,但还是有看新闻的习惯,你的人物稿写得很好。”
    “没感觉。”
    “这只狗出现在你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简译维打了打方向盘,“蔓姐的经历比较特殊,她见报以后或多或少受影响。”
    “还好,她比较在意狗。”
    简译维了然地点点头,望着前面拥挤的车道,随口问:“那你呢。”
    “我比较在意终点。”
    “终点?”
    “工作结束,见到男人和狗,吃了西瓜和立普妥,终点了,结束了。”罗珮思没有感情地说。
    终于可以逃离这个世界了,她听不见自己的话,看不见前方的车道,揉揉眼睛,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绵延不断的悲伤和痛苦忽然侵袭着她的身心,狗感觉到湿湿的东西,哈着气转头,傻傻地伸出舌头舔她脸上的泪水,她阻止,捂着脸不愿被触碰。
    简译维听见声响转头看一眼,皱眉,立刻往一个地方停车。
    罗珮思感受到目光,即刻蹙眉,沙哑道:“你这样看着我哭,让我很想揍你,我会愤怒,随时抓着你的衣服将你压在车窗,狠狠扇你两巴掌,扇到你脸肿嘴角出血,让你哭着喊对不起你错了,求饶式地动着嘴巴,说你是眼瞎的罪人,而你的毛发、头颅、鼻子、眼珠、细胞全都面临极端的暴力,变成血肉模糊的屎烂在车里,最后被狗舔干净……”
    简译维没有动作,清明的眼神依然落在她的脸上,“如果你决意要这么做,结局应该是同归于尽。我可以载你去海湾,随你处置,但是在这之前,必须将狗送回于蔓身边。”
    罗珮思怀疑自己听错,瞪大眼睛,“哪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这样做,你没有朋友和爱人吗,所有事情得逞之后,他们怎么办,你没有想过吗?”
    简译维撤了安全带,向前俯身,然而他没有碰罗珮思,只是抚摸坐在她腿上的狗的脑袋,看它舒服地昂起脑袋,他柔声地说,“其实做这行的,我们一直在同一条船上,有病赶紧治,大不了自杀,我也试过这么想。”
    罗珮思忽然抬起头,望着他的肩膀,指甲紧紧地划出一个弯弯的月亮痕,最好出血,鲜活的热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从她的身体流进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不问缘由,粗俗傲慢而曼妙。
    送完狗,于蔓招呼了他们两杯冻鸳鸯,而他们还在附近超市买了一打冰啤放后备箱,默契地约定一齐开到海湾。
    露天窗打开,半空永远那么美丽,明与暗,生与死,快乐与不快乐都变得极其苍白,海鸥盘旋在层次丰富的天空里,夕阳泡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光一扑来,无法看清远处的帆船。
    简译维很绅士,特地为她打开了前面的遮光镜,接着滑开手机,翻到AC人物稿下面的评论,单手开一罐冰啤,一边看一边从容地说着:“这个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蠢人,包括你和我,不停被精神垃圾荼毒,无法描述严重的细节,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在内心谴责自己傲慢无礼和愚蠢,却还要说自己曾经写过一篇essay刊登在媒体,做出什么成绩,现在又是什么身份,萍水相逢的人找到我以后留下一句评论,在病入膏肓的世界里盲目地生活就是最好的良药,怎么定义病入膏肓?又要在哪里定义?洛杉矶还是香港?印度还是缅甸?怎样算盲目地生活?其实我们无法承受这些东西,又或者说我们太自以为是了。”他把视线从荧幕移到罗珮思的脸上,喉结动了动,“抱歉,说太多了。”
    “我喜欢听。”罗珮思也开了一罐啤酒,有些释然地望着灰蓝色的海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会因为看见电视机前的木乃伊而躲到滚筒洗衣机旁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后来我害怕恶意,害怕自己,这种害怕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没什么用。”
    简译维也看向外面的景色,晚风在海湾和冰啤之中吹散,他想起在洛杉矶的实习经历,无奈地叹了一声:“害怕的东西都过去了,新的还会来,一直。”
    似乎是这样。
    罗珮思轻抿一口,松懈地握着酒罐,撑着脑袋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酒?”
    “原味,你应该喜欢水果味,身上有水果的味道。”
    “希望它不是恶臭的那种。”
    “很真实,也很漂亮。”
    简译维忽然就想起了朋友,亲人,黄毛狗,还有近在眼前的罗珮思,“我的工作也结束了,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嗯。”
    简译维用好听的话说:“可能我爱你,可能我不爱你。”
    “我也是。”
    “怎么办。”
    “死了算了。”
    然而,他们还有一个约定未践行,罗珮思把啤酒罐放到地上,任它流出腥甜的酒液没入毛毯,白光在流逝,夕阳只剩一半,越来越低,越来越亮,她朝着最明丽的夕阳色,撩起裙子,双膝跪在车座,抬起雪色胳膊一个劲握住简译维的衬衣领子。
    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罗珮思沉默了以后,用细微颤抖的声音做最后的迷惑:“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你。”
    简译维笑了,一个人的笑容那么俊朗干净,下颚肌肤抵在她的手边,他说:“很巧,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献这样的爱心。”
    晚霞在简译维后面冻结,罗珮思不敢直视,心灵备受谴责,她依然罪该万死,眼泪无需酝酿啪嗒一下就淌在他的脸上,她一边哭一边咒骂自己在施加暴行,狭小的心灵承载了一个疗养院,曾经笔是针筒,幻想是药片,一切都在此刻燃烧,她缺少一种自我关怀,她贪婪而迫切地需要爱。车厢温度升高,疼痛的血腥味、滚烫的泪水令简译维回忆起在洛杉矶时候的种种,白人黑人,地震火灾,非虚构素材和辱骂的字眼在他的脑里不断播放,后来AC推动这个项目,他从洛杉矶回来直接空降到一家与AC有合作的媒体,加入了报导任务,反反复复,没有终点。
    “大力点啊,没吃饭?”简译维关紧车门,开始痞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叫道。
    “闭嘴,说对不起!”
    罗珮思使着狠劲掌掴他的脸,不等他歪头,她用带着月亮痕的指甲扣住,伸到他的嘴,咸涩干燥的指腹压向他的嘴伤,她的情绪到达临界点,加重了力气,发丝已经湿透黏在脸上,满脑子都是唾液、血浆、细胞……
    简译维的眼角肿了,努力直视着她,“你很温柔。”
    一时有理智,一时有感情,罗珮思忽然软了下来,心疼和打嗝同时发生:“看着,看着好痛……是不是,是不是好痛。”
    简译维眼神有压抑,变了样,温柔地呵护她受伤的心灵,他在此刻更关心:“没事,比这痛的也试过……希望你开心,开心就好。”
    罗珮思看见他曾经伤害自己的痕迹,终于停手,“我不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
    简译维的衬衣完全凌乱,咳嗽着,抬起拳头抹了一下嘴角,“怕我死?”
    “我是不想再加重这种罪恶的感觉。”
    “那你可以看着我。”说完,简译维从抽屉拿一盒烟,烟身利落地被含在伤口处,又疼又辣,他低头点着,火光明灭,深吸一口后呼出,“比你打的更痛,这就是活该。”
    罗珮思觉得他好傻,抿唇一笑,然后颤着声音问,“你刚刚害怕吗?”
    血腥旖旎随烟雾和凉风在海湾飘散,斑驳树影在车灯之下晃动,简译维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罗珮思继续随心道:“我想起住我家对面的情侣,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却记得他们的声音,和我们刚才好像。”
    简译维听了以后失笑,海浪一直在窗外作响,罗珮思也弯起眼睛,脚尖抵着湿漉漉的毛毯,趴在车窗仪式般地说:“我们都看见大海了。”
    深深浅浅,没有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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