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妍的脚步很快,她在弄堂里迂回轮转,离出租屋不到十分钟的路,她硬是绕了半小时。
    向龙好像对这里的路况早就轻车熟路似的,穿过无数一模一样的小巷,紧追不舍。
    终于,明妍深吸口气,迅速,愤恨地转身,死死瞪着他:“我不会跟你回去。”
    “回哪。”
    望着父亲漫不经心的表情,她愣了愣。
    向龙冷哼一声:“房子都被烧完了,回去干什么?”
    “烧、烧了?”
    “老刘是什么人,钱没了人也丢了,心里不爽,只能这样出气呗。”
    明妍张着嘴,难以置信:“那奶奶……”
    “死了。”向龙笑了笑,“那老太婆傻了一样,非要去救火,劝都劝不住。”
    明妍呆呆地滞在原地,她并不喜欢奶奶,甚至有点恨,但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莫名会泛起悲伤。
    而且,为什么父亲能笑得出来呢?死的是他妈妈啊。
    向龙走进出租屋,这里不大,收拾的利落干净,就是位置不太好,两边窗都被墙挡住,白天也透不进一点光。
    他转了几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最后盯着她手一伸:“钱呢?”
    “什么钱。”明妍紧张,咽了下口水。
    “装?”向龙一巴掌呼去,速度快地留下一道残影,和清脆的响。
    明妍被打得脚步踉跄,她半边脸都火辣辣地疼,嘴里蔓延起铁锈味。
    “不在我这。”她瞪着他说。
    向龙啧了一声,千里迢迢过来,还什么都没捞到,气不过劲,一脚踹翻了桌椅。
    “还藏着?”
    “真不在我这。”
    他不信,把屋子翻的乱七八糟,终于,床垫子里的钞票被抖落出来。
    “妈的,兔崽子学会骗人了?”
    明妍在心里默默想着,骗人算什么,这也需要学吗?
    向龙把门反锁,抽出了腰间的皮带。
    黑黢黢的屋内,只能听到越来越靠近的脚步,皮带划过空气的风声,和贯彻入耳的辱骂。
    “跟你娘一样,下贱坯子。”
    明妍捂着头缩在角落,向龙气喘吁吁地停了动作,她以为消气了,刚打算起身,却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笑。
    “你倒是长大不少。”
    她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像是雨后春笋,个子直直窜,身材抽条纤细,脸还未完全褪去稚气,但也有了不少艳色。
    明妍不知所以地望着他,眼里全是胆怯。
    突然,向龙将手伸进她衣服里,她吓得脸都白了,刚要大喊,就被捂住了嘴。
    这一刻,她太后悔,为什么非要节约那点学费,不跟着大哥一起走呢?
    向龙把衣服撕得粉碎,用胯去顶,弄出黏黏糊糊的东西,沾了一裤子。
    这个过程很疼,还会流血,也很恶心,那究竟代表什么,她不知道。
    镇中学的操场是未翻修的土路,学生们踢个球,到处都尘土飞扬,摔一跤更是膝盖哗哗流血。
    明妍跟着大部队,她跑在最后,气快喘不上来,身后有几个男生已经快超她一圈了。
    男生们好奇地盯着臀,上下打量。
    “她屁股上是啥?”
    “噫!全是血,脏死了!”
    传入明妍耳中,只剩尖叫般的耳鸣,眼前所见都在旋转,腿脚不听使唤,直到失重感来袭,她已经来不及用胳膊缓冲,只能重重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前,她好像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死掉。
    醒来时,明妍发现自己身处于医院,透过门,能看到向龙和班主任在走廊面对面站着。
    “她最近有和什么人接触吗?”
    向龙咧嘴笑:“我咋晓得,这丫头平时不听话惯了,管不住。”
    班主任讶异,毕竟在学校,明妍显然是乖巧又懂事的学生。
    她脸色难堪:“……医生说她怀孕了。”
    “怀就怀了呗。”
    明明是亲生父亲,面对此境还能一脸无所谓地说出这种话,班主任不禁打了个激灵,转头,又撞上明妍冷淡的眉眼。
    -
    向继方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深夜,在一处刚兴建的工地徘徊片刻,绕过左一块废墟又一堆水泥,径直走向黄帽子里领头的男人。
    他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纸,举起。
    “什么玩意儿。”包工头摆手驱赶,“老子不识字,走开。”
    继方愣了愣,不死心地用手指方向,黑瞳滴溜溜地盯着他。
    “他好像是想来干活。”一边的工人替他说了出来。
    包工头捻灭烟,不屑地瞥他:“话都不会说能干什么。”
    工人上下打量,捏捏继方的手臂,又拍了拍背。
    “身体还行,挺壮实。”
    “那也不要。”
    工人略带同情,走过去侧头问:“缺钱啊?”
    继方愣愣点头。
    他刚退了学费,硬要说是不缺钱。
    但一想到妹妹为了省钱半工半读,独自待在破败小镇,于心不忍,暗暗下定决心,多赚点钱,把她接过来过好日子。
    工人转头和包工头说了什么,继方站在一边,极为乖巧地远远望着,不发一言。
    直到两人回来,他立刻凑近。
    包工头问:“挣卖命钱,你能行?”
    继方点头,站得笔直。
    工地确实辛苦,第一天干活,继方累的弓腰干呕,吐的都是黄绿胆水。
    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密汗,用力闭了闭眼,继续搬起沉重的水泥沙袋。
    包工头望了继方一天,这人除了喝水吃饭,就是干活,辗转各个灰土弥散的地方,几乎没停过。
    昨夜替他说话的工人凑上来,笑道:“这小伙子不错啊,能吃苦。”
    包工头木然地看向远处,初秋的气温依旧很高,男人们脱了上衣,在正午烈日里擦汗,几乎是用肌肉记忆去扛起几百斤的砖头钢筋。
    他吸了口烟,静静地说:“工地的兄弟们,哪个不能吃苦,来这赚钱的大多都为了孩子老婆,走投无路,他一个年轻小伙,能识字写字,干啥要来拼命?”
    “这……”
    -
    明妍整天整夜待在面馆,家也不敢回,怕又遭受拳打脚踢的发泄。
    她只有大半夜偷偷摸摸收拾点衣服,装进包里,一次还不敢拿太多,怕被发现端倪。
    终于,在冬日浓浓夜色中,载着她的大巴开启,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向龙追出来的时候,只能望见两串薄雾模糊中的红色尾灯。
    明妍在角落座位瑟缩着,和向龙相处的日子不到一年,她却度过了漫长世纪一般难熬。
    深夜的小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荒芜萧条,呼啸的北风透过车窗缝隙,灌入她的骨髓。
    好冷。
    除了这个,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向继方这辈子几乎没怕过什么,唯一怕的,就是妹妹生气。
    这时候,她会不说话,一个哑巴,除了听别人说,就是指手画脚,每次她背过身,他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一年没见,他凝视她的眼睛,除了悲伤,疲惫,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退学?”
    良久,还是明妍先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在夜里发抖。
    继方抬起粗粝又黑黢黢的脸:我不想高考。
    “为什么?”
    交不起学费。
    她沉默了,的确,就算考上了又能怎样,没钱去读,没这个资本,他们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
    继方略顿一秒:你怎么来了。
    明妍笑了下,很像自嘲。
    他立马紧张起来,莫名有口气郁在胸口,呼不出,咽不下。
    “班主任说,县城的教育更好。”
    听到这里,继方才安心地点点头:你肯定能考上好大学。
    明妍望向他身后的工地,冬天的钢筋瓦砖冰凉刺骨,工人们冻得手满是疮,她拉过大哥的手,果然,他比那些人还要严重。
    “疼吗?”
    继方摇摇头,他对自己这份工作很骄傲,现在干活比刚来时熟练多了,赚得也多,再攒几年,供她上大学不是问题。
    他们在小县城租了新房,比镇里那个大,向阳,每天早晨起来都能望见初升曦光。
    明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由于熬夜看书,眼下有了淡淡乌青,鼻尖小巧,唇形饱满,刚用冷水冲洗过,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高三了,她在县城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深受老师器重。
    继方为了妹妹,这几年,日复一日的洗菜做饭,打扫,养家。
    明妍捂着肚子,嘴唇苍白,扶着墙从厕所走出,不用对话,他轻车熟路地转身至厨房,煮出碗红糖水,端到她面前。
    “谢谢。”
    继方往外套里伸了伸,拿出了块方方正正的东西,外面用黑色塑料袋裹着。
    明妍打开吓了一跳,居然是卫生巾。
    他有点尴尬:用这个干净,不容易疼。
    “大哥……”她从同学嘴里听说过这个,城里女孩都用。
    卫生巾哪里都好,就是很贵,好几块钱一包,这些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天的伙食费。
    继方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看出心事:放心,刚领的工资。
    明妍很开心,她终于不用忍着冷水洗月事带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干嘛也笑。”
    他边笑边摇头。
    在工地里,那些人总拿明妍开玩笑,说继方不像大哥,更像父亲,丈夫。
    有时候他幻想过,这么一直平淡生活下去,也挺好。
    就算要供养她一辈子,他也甘之如饴。
    可后一秒,他又意识到,明妍是妹妹,以后要工作,嫁人,生子,终究会离自己而去。
    想到这,他不知为何,心脏会揪扯地疼,脑子里空茫茫,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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