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乐几乎是畅行无阻的在整个建筑物里奔逃。从小就在这座宅邸游玩的三个孩子,比生活在这里十几年的长老们更熟悉这里的地形,那里有小道,那里可以暂时阻拦追兵,那里可以躲起来掩人耳目,对于三个调皮的孩子,这些都只是基本常识。
    心乐就宛如忽隐忽现的妖精一般四处逃窜,搞的后头的追兵们满身大汗还是没能看见那抹破碎的白色裙襬,而就在本家的长老们心急如焚,着急地到处寻找他们的神女大人时,心乐早已踏入了幽暗的地下空间。
    千年基石所打造的宽阔祭坛,古木所搭建的出来的空间挑高,四周由鐫刻古文的石柱上的缕空火把燃烧着青色火焰,数千支火把将整个偌大的空间照明,同时也将祭坛上一颗黑的纯粹,甚至隐隐看的见其中黑影翻涌的纯黑莹珠照的清晰。
    纯黑莹珠就是神女必须净化的东西,神女以自己与天地同寿的漫长生命为代价,不停地将这些从世界各地集中淬鍊而来的罪孽结晶回归到原始的模样,尽管神女们千百年来不曾停息的努力,依然赶不上人创造罪孽的速度。
    神创造人类,人类却创造罪孽,但是神将身为侍奉者的他们流放,并要求他们承担起净化的责任。这是心乐跟琴乐在懵懂的岁月中,所听来的教诲。
    只因为他们是神明的侍奉者,所以他们必须遵从至上神给予的命令,然后孤单的执行千百年。
    凭什么?
    洁白瘦弱的身影踏进这个空间,原则来说,这里应该要有一位神女执行净化的职责,但是上一位神女,也就是心乐的母亲在诞下她们姊妹时,却尝试将她们带离。不断交付生命且付出代价的神女会身负重伤,且随着年纪增长而再也无法离开族地,于是私自将她们带出的上一任神女便在踏出族地没有多久重伤身亡,而陪同的父亲也因为无力抵抗分家的追兵,而死在外面。
    最后她们被带回,成为如今的模样。
    凭什么?
    心乐来到祭坛面前,掌中的绷带几乎松脱,染了血色的白布掉落在石阶上,她光裸着双足踏上阶梯,精緻美丽的容貌没有任何一丝笑意,但那双黑曜石般动人的双眼中却有着觉悟,因为绝望而觉悟。如柔荑般白嫩的手掌悬空抚过古老的祭坛刻文,同时一把幽青暗紫的半透明剑隻从其中浮空而上,心乐垂眸看着那把剑,并且张手将它握住。
    剑身冰凉的毫无温度,甚至在心乐握上去的同时,不断地吸取她的温度。这把幽青暗紫的半透明剑隻是伴随着他们的家族到至今的古物,但是却从未有人使用过。如同这座祭坛,只有神女可以踏进来,这把剑也只有神女有资格役使,但是千百年来的漫长岁月中,却没有任何一位神女使用过。
    因为这把剑的存在并不是要保护,甚至也不是杀敌,这是毁灭。这是唯一一个让神女可以与至上神匹敌的物品,这样东西可以逼迫至上神出面,并让祂将他们的职责卸下。但是代价也非常大,这把剑可以解放他们古老的家族,但是相对的,神女会被进入一个永无止尽的黑暗中,在那里时间是暂停的,什么也没有,神女必须永生永世的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不断的不断的、将那些也是永无止尽的罪孽净化。
    在那里,没有生便没有死,没有时间的流动既然也不会有伤口恶化的问题,但是神女面临的却是永远的绝望。
    对现在的心乐而言,她的未来和交付出自己进入黑暗根本没两样。
    活下去就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转机?
    失去所有她爱的人,希望在哪里?未来必须不断交付自己的性命,且在不久后死亡的她转机在那里?身为神女的她在这里,所有的一切早就被安排好,成长到十七岁后结婚,并在死亡前生出下一任神女,然后最后重伤而亡。
    她是神女,这就是她的任务。而家族里的所有人也视这为理所当然,再也逃不出去的她,能有什么转机?能有什么希望?
    转机是由自己创造,但被夺去双翼的鸟如何飞行?被关进华笼里的她又该从哪里取得打开笼子的钥匙?
    根本就没有钥匙,既然如此,她要拚搏,她要赌,她不要再让任何一个人步上她的后尘。
    不要……再和她一样,绝望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心乐来到祭坛前空间的正中央,高举起剑,朗声开口:「至上神!我要向你下战书,将你应该负责的责任丢给我们,然后千百年来只在祭祀中偶尔露一次面?你以为你是偶像,露一次面给我们就没事了?」
    心乐的手腕灵巧的让剑把在手腕上转绕几圈,剑锋也在明灭不定的青色火光中划过优美的青紫剑光,然后剑光突然划破空间,锋利剑尖直指祭坛的所在。心乐勾起一抹嘲讽十足的笑意,用拇指划过雪白的颈项。
    「我真是没看过这么自恋的神!向你这种畏畏缩缩,除了製造人类之外什么事也做不到的神,连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去死吧!你这个偽神!」
    心乐说完后,举起的剑纹风不动的直指前方,而后沉稳缓慢的,将剑负之身后。她踏出脚步,撕裂的白色裙摆在幽暗中摇曳,然后以稳重的姿态将剑执之身前,刀身竖立在心乐的身前。忽然,纯白之花瞬间绽放,刀光华丽起舞,接着,开始了最后的舞蹈。
    地下空间依然偌大的安静,墙上跟柱子上的火把也静静地燃烧,但是一声又一声的破空之声却切破这里的寂静。在幽暗的地下空间中,心乐的瘦弱纤细的身体舞蹈着,那柔弱的身姿每个挥剑都孔武有力,每个转身的姿态都带着凛凛战意,随着一次又一次凛冽冰冷的剑光划开昏暗,清楚透露出冷冽的肃杀之气,那张破损的裙襬却优雅的画出一道道的优美弧度,两者相互辉映,就宛如神女的坚定跟迷惘。
    千百年来,神女们一直都将自己的性命奉上,她们在孤独中降生,也在孤独中死去。从未有人问过神女在死后将会到往何方,她们也曾疑惑过,神的侍者,在死后会回到至上神的身边吗?不知道。她们所做出的牺牲真的有意义吗?不知道。那她们的存在是代罪羔羊吗?不知道。
    没人会将事实告诉她们,因为她们是神女,是必须高洁无知,美丽优雅的存在。
    心乐那姣好柔软的身材一次又一次的舞出强而有力的舞蹈,每一次踏出的足都在诉说着她们的过往,每一次的抬手,都在讲述着她们的迷惘,每一次转身,都在低语着她们恐惧。点足踏地、弯腰轻身,抬手旋身,每一个动作都优美至极,而且恭敬无比,因为她是神的侍者,是神的侍奉者,自幼只学习过这样的舞蹈,但应该专一之至的崇敬,却在眼前那眼花撩乱的幽青暗紫的刀光剑影中开始迷惘了。
    为什么她们只有这样的生存方式?她们其实和人没有两样不是吗。但是为什么她们只能消失在黑暗中?她们也是嚮往行走在阳光下的不是吗。为什么她们不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她们也是有心有感情,也是会感到痛楚的不是吗?
    至上神,您在将任务交代给她们时,是否曾想过她们会因此痛苦呢?
    在舞蹈中总是专注而美丽的脸庞开始了有了疑惑,本应该果断的的动作开始出现了温情,挥出的剑声不再有破空的裂声,每一次斩击后平稳的剑尖也出现震颤,就连那优美的衣襬弧度也渐渐失去那份从容。此时的心乐就像是一个失去一切,被流放在天地间的剑士,持有无人能敌的利剑,却再也没能为之挥舞的对象。
    但就是因为这样,愤恨的肃杀氛围渐渐的被一些寒冷的温度冲淡,悲愤的剑士开始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斩杀毫无意义,她与赋予他们任务的至上神并无两样。于是她踏上了旅程,之前的舞蹈果断而决裂,除了杀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每一次的踏足都要更接近敌人,每一次的挥剑都要取下对方的首级。但是这样的剑士开始感觉迷惘,美丽的华舞中渐渐出现了柔软,甚至多了无以名状的忧伤,但是,她失去了很多,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失去了什么而难过。
    急速的舞蹈渐缓,原本的舞应该是要越来越快,同时斩杀的杀气要越来越浓厚,但是此刻的心乐却感到恐惧,她不害怕死亡,甚至不害怕永远的孤寂,她无法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细白的嫩手握着的剑优美的流畅于空,如黑丝绸般的长发飞散如花华,而那样不整的衣襬也摆动出温柔的弧线,心乐那双黑曜石的美丽黑色双眼沉迷的微瞇,每一个踏地旋身都透着一丝的忧心,每一次的倾身挽手都是那么的优雅,而在那一次次的抬手跃步的时候,却是那样的寂寥忧伤。
    寂寞旅行了将近一年的她发现,自己所遇到的人总在转身之后将她遗忘,和她交谈过的人只要一错开身就在也认不得她,她感到孤单而绝望,她无法理解自己究竟犯下什么错,为什么自己要被如此惩罚。就在这样茫茫的人海中,她漫无目的的四处流浪,她不知道在找什么,或许在找东西,或许在找人,也或许在找能安葬她的永久之地。
    突然间,萧莲那温暖的笑意渗入心乐的心湖,盪起一圈圈的涟漪。
    流畅的舞蹈毫无预警得停顿,心乐恍然回神,趁着节奏尚未脱离时赶紧再度起舞。
    可是这么一起舞,迷惘消失了,疑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心乐和萧莲在过去一年中相处的点点滴滴。
    华美空虚的舞蹈就在此时充满了温度,挥舞的剑依然凌厉,但是旋身抬手却变得温柔,点足倾身也变的和缓,就连踏足越步也不知不觉的变的轻快。舞蹈的华丽渐渐消退,因为心乐那完美的舞蹈开始出现多于的动作,控制得宜的力度也渐渐失衡,但是这朵华美到毫无瑕疵的绝色之花,却终于有透亮的阳光洒上,透明柔软的姿态终于也出现在这朵花朵之上。
    就在舞蹈接近最终章时,心乐突然感觉到难以压抑的伤心跟想念像是泉水一样不停冒出。
    儘管如此,心乐的舞蹈依然没有停下。
    这时心乐察觉到了,不是她不愿意停下,而是她不知道如何停下,她感觉要是停下,她会被无法承受的哀伤跟想念压垮,她无法原谅如此软弱的自己,没人有可以原谅她,如果连唯一的人、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她,她该如何是好?
    舞蹈变的激昂快速,比前面的任何一章的都更加的具有张力跟威吓,但是此刻的舞蹈却失去了从容,甚至明显透出求救的意味。
    脚步声猛然停在通往此地的楼梯,急促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喘气,就用力的吸了大口气大力的吶喊:
    「姊姊!」
    在越来越凛冽的破空之声回盪的偌大地下祭坛中,有两道急促的脚步声凌乱的打破这样的节奏,心乐的舞蹈接近最终章,只要两个跃步跟一个旋身后,所有的事情便与她无关了。
    但是那声呼喊打破了既定好的一切,却停不下心乐的舞蹈。已经最终曲的舞已经不是跳舞者可以停下的了。
    『心乐!』萧莲竭尽全力的悲愴吶喊,从遥远到无法触及的地方传给了心乐。
    心乐最后一个旋身,就如同强硬停止的齿轮一般只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已经被汗水浸溼的苍白脸庞,犹豫到害怕的迟疑好久,才缓缓抬头,在那座古老的石阶上有两道人影,一样浑身是血的摇摇欲坠,甚至脸色发青,但是其中一个她认识,因为那是她珍爱至极的弟弟啊!
    空洞的心突然被填满,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心情充斥在心乐的心中。
    「修……雷……」心乐想要笑,但是她连露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能完成舞蹈的心乐眼前全黑,身体脱力的倒在地面,在逐渐被黑暗佔据的视野中,挑高的天花板遥不可及,昏暗灯火恍惚的闪耀,明明全身累的连呼吸都吃力,却觉得这里的光亮跟呼吸都好轻盈。
    但是心乐的身体所传来的疼痛依然压不过强烈的疲劳,她微张着眼,那把到刚刚为止都握在掌中的幽青暗紫的剑支此刻正躺卧在她眼前的不远处,而在那把剑正躺卧在血泊之中。
    那是……她的血吧……心乐恍惚的想,明明身边的空气都轻的飘了起来,她却感觉不到温暖,一点一点的,越来越冷了……
    脚踢砂石的声音跟震动传到心乐越来越狭窄的世界里,然后她被修雷扶起,在只下一条缝的视野中,心乐终于看见了修雷的脸。沾满了血,就连抱着她的手也全是血,但是那双如银白荒漠的灰银色双眼中,没有任何一丝的腥红,无法言喻的高兴满溢那单薄的胸腔,心乐抬起染满了艷红的手,珍惜的碰了下那张脸。
    她最疼爱、最疼爱的手足……她的……妹妹……还有她的……弟……弟……
    萧……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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