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怕晚饭时大家聚在一处,再提起口技的事,说了会儿话,章衡便拉着晚词去山上看晚霞。吕宅后门有条路直通山上,两人回来时,天已黑了,下人替他们留着门。章衡想把晚词送回房,今日的危机便算过去了,这点事应该不至于说到明日。
    未免遇见人,他专挑偏僻小径走,孰料迎面遇上吕慈和吕其敏。章衡心中一紧,正要避开,吕其敏眼尖,已经看见他们,叫了一声丽泉。
    章衡只好和晚词迎上前,吕其敏笑道:“你们来得正好,父亲要拉我下棋,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丽泉来罢。”
    章衡笑道:“我的棋艺也不比其敏兄高明。”
    吕其敏道:“你休要自谦,打小下棋,我便不是你的对手。”
    吕慈笑道:“既如此,你去罢,我和丽泉下一盘,看看他这些年可有长进。”
    吕其敏笑着告退而去,章衡对晚词道:“天不早了,你先回去罢。”
    晚词起的迟,这会儿精神正足,道:“卑职不累,卑职想看大人和吕相公下棋。”
    章衡对上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无言以对,只能见机行事。
    夜里涛声更响,奔腾澎湃,撞击碎裂,像一群被囚禁的野兽在咆哮。吕其敏走到汤氏院中,听见一缕幽咽的箫声依着涛声起起伏伏。
    汤氏摘了冠子,披着一头青丝,独自在房中吹着一管箫。纤纤柳腰忽被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圈住,箫声戛然而止,汤氏回过脸来,惊慌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吕其敏笑着在她唇上一咬,道:“父亲和丽泉下棋呢,我怕你独守空房,寂寞不了,便来看看你。”
    汤氏听丈夫被人绊住了,神色放松些许,握住他的手,低头用吴语说了一句:“吾正想侬呢。”
    吕其敏望着她娇美的脸庞,心中欲火被这话一激,窜遍全身,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颌,吻得一双樱唇水润嫣红,嗓音暗哑道:“我的姨娘,你也想煞我了。”说着一把抱起她,放在榻上求欢。
    汤氏贴着他年轻健壮的身体,鼻息间是旺盛的阳气,不觉手脚发软,任他摆布。
    她并非不爱吕慈,满腹经纶的大学士自有长者风度,他对她的宠溺温柔令自小丧父的她受用无穷。可是吕慈毕竟年纪大了,不能给予她年轻人的朝气热情,就像菜里没有盐,吃久了,不免淡而乏味。
    吕其敏怕父亲察觉,不敢在她身上留痕,行止多有约束,因此每每快意之余,总有几分不尽兴,从而心生不甘。他倒不想这快意或许正是不尽兴带来的,好比小孩子要吃糖,管着吃,必然比尽情吃香甜。
    事毕,他穿了衣服,见桌上有一碟酥油泡螺,拿起来便要吃。
    汤氏忙拦住道:“这是给老爷吃的,你别动。”
    吕其敏不悦道:“不过就是一碟点心,我吃了又能怎样?”说着夺过来吃了几个,剩下两个在碟子里。
    章衡和吕慈已下至官子,晚词在旁看着,心知吕慈要赢了。章衡暗自庆幸他并未提起口技的事,投子认负,笑道:“还是世伯技高一筹,我输了。”
    吕慈道:“什么时辰了?”章衡忙道:“已是二更天了,世伯回房歇息罢!”
    “下了一个多时辰,我竟不觉得。”吕慈有些讶异,站起身走到门口,笑对晚词道:“少贞,中午你没听见钟祥的口技,真是可惜。我本想让他多留一日,可他已答应了别家,我也不好强留。”
    章衡只觉自己东躲西藏,左遮右挡,还是没避过这一道雷,当下心脏停跳,浑身僵硬,幸而站在阴影里,脸色不分明。
    晚词愣了愣,道:“是晚生的身子不争气,有劳大学士惦记。”
    吕慈没再说什么,一起走过石桥,他便往汤氏房中去。章衡与晚词走在回廊上,眼角余光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她起了疑心,话也不敢多说。
    晚词其实在帮他想法子劝吕慈回京,口技的事并未令她注意。两人各想各的,一道人影冷不丁地从旁边的蕉叶门里走出来,都吓了一跳,细看却是吕其敏。
    章衡拉住他的手臂,道:“其敏兄,你还没睡,去哪儿?”
    吕其敏惊骇的神情好像窃贼被捉了个现行,晚词看着他,脸上酝酿起暧昧的笑意。
    吕其敏定下神,笑道:“睡不着,出来转转,你和父亲下完了?谁赢了?”
    章衡道:“自然是令尊赢了。”
    说了几句话,吕其敏走开了,叫他这一打岔,章衡没那么紧张了。他看看晚词,见她笑容古怪,道:“你笑什么?”
    晚词低声道:“二公子身上有一股脂粉味,八成是和哪个丫鬟偷情去了。”
    吕其敏尚未娶妻纳妾,吕宅附近也没有妓院,故而最有嫌疑的便是丫鬟了。
    章衡想她还有心思理会这个,多半并未起疑,把心安下几分,笑道:“难怪他不肯陪吕伯下棋呢。”
    半夜下起雨来,雨打窗棂,一声声近在耳畔,和远处的涛声刚柔并济。晚词在枕上想起十一娘,忽觉一个闪念掠过心头,像雨中穿梭的海燕,还未看清模样,便不见了。她站在海边,望着茫茫大雨和汹涌波涛,不想去追,也不敢去追。
    次日一早,晚词穿戴整齐,正要和章衡去吃早饭,一个小厮飞奔过来,神色惊慌道:“章大人,范主事,我家二公子遇害了,大公子请你们赶紧过去瞧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终难避
    吕其敏穿着寝衣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带着诡异的微笑。昨晚睡在外间的丫鬟说不曾听见任何动静,一早发现他这样,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贸然告诉老爷,便去告诉了大公子。吕其浣眼眶泛红,道:“好端端的,谁会害他?家父年老体弱,如何受得了这等打击?”晚词在旁宽慰他,章衡检查过尸体,道:“其敏系中毒而亡,具体是什么毒,我也不清楚。其浣兄,你先去告诉世伯罢。”吕其浣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晚词望着吕其敏的尸体,对章衡道:“会不会是与他幽会的女子下的毒?”章衡道:“那女子很有嫌疑,但为何是这个时候?”
    吕其敏穿着寝衣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带着诡异的微笑。昨晚睡在外间的丫鬟说不曾听见任何动静,一早发现他这样,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贸然告诉老爷,便去告诉了大公子。
    吕其浣眼眶泛红,道:“好端端的,谁会害他?家父年老体弱,如何受得了这等打击?”
    晚词在旁宽慰他,章衡检查过尸体,道:“其敏系中毒而亡,具体是什么毒,我也不清楚。其浣兄,你先去告诉世伯罢。”
    吕其浣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晚词望着吕其敏的尸体,对章衡道:“会不会是与他幽会的女子下的毒?”
    章衡道:“那女子很有嫌疑,但为何是这个时候?”
    晚词不明白,道:“这个时候怎么了?”
    章衡道:“其敏并未定亲,按理说不至于反目成仇,倘若是为别的事,也该等我们走了再下手。”
    晚词醒悟过来,在刑部侍郎眼皮子底下杀人未免太冒险,谁都知道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几日,何必冒这个险?凶手若不是傻,便是想挑衅章衡。
    章衡面上聚起一层阴云,显然是想到了后者。
    吕慈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见了床上声息全无的吕其敏,悲痛非常,坐在床边一遍遍地抚摸他冰冷的脸庞,眼中掉下泪来。
    汤氏跟在他身后,神情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接受眼前的事实,拿帕子掩面哭泣。晚词看着她,眼中泛起狐疑,拉了拉章衡的衣袖。
    章衡随她走出房门,她凑到他耳边,道:“二公子身上的脂粉味是如夫人的。”
    章衡变了脸色,道:“也许是如夫人的丫鬟用了她的脂粉。”
    晚词摇头,道:“就是她,不会错的。”
    章衡沉吟片刻,面露难色,道:“这叫我怎么说?不管汤氏是凶手不是,这对吕伯又是一重打击。”
    晚词意外道:“你真相信吕其敏会和他的庶母私通?我还以为你会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章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和其敏虽是朋友,但多年未见,他如今怎样我并不清楚。”
    何况男人对年轻美貌的庶母极易动心,自古如此。这话有损男人体面,章衡不能对晚词说,只道:“你有证据,我自然相信你。”
    晚词心中受用,道:“依我之见,此事先瞒着吕相公,等咱们查清真相,再想怎么跟他说,免得一惊一乍,叫他多受罪。”
    章衡点点头,与她进屋安慰吕慈一番,待他稍稍平复,道:“世伯,恐怕凶手还在府中,稳妥起见,还是通知郭知府,叫他派人来帮忙罢。另外,传话下去,除了送信的人,任何人从现在起不得外出。”
    吕慈对站在一旁的管家卓丁道:“照丽泉说的做。”
    郭知府知道章衡在这里,听说吕其敏被害,忙不迭地带着仵作公差赶了过来。仵作验过尸,也说不出是什么毒。
    章衡问吕其敏的丫鬟:“二公子昨晚回来后,吃过什么?”
    丫鬟指了指桌上的黑瓷茶壶,说他只吃过这壶里的茶。仵作将茶壶茶碗都验了一遍,并没有毒药残留。
    吕其浣道:“昨晚二弟和我们一起吃的饭,饭菜里也不会有毒。”
    晚词道:“二更天时,我和章大人在花园里看见他,他说他睡不着,出来转转,也许是那时吃了什么东西。”
    汤氏闻言,原本苍白的脸色愈发惨白,嘴唇动了动,没敢出声。
    章衡瞟她一眼,道:“不管怎样,厨房和下人的房间都要彻查,卓管家,你带仵作去罢。以防凶手加害世伯,我和少贞去世伯和如夫人房中看看。”
    汤氏陪吕慈坐在厅上,心中一团乱麻,她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郭知府也坐在一旁,两片嘴皮子上下掀动,说个不了,先哀悼吕其敏不幸遇害,继而痛骂凶手,最后表示自己一定会全力配合章衡捉住凶手。腹稿他来时的路上便打好了,经过一番推敲修饰,自觉措辞精妙,说起来声情并茂,积极又不狗腿,必能打动吕慈,让他去了京城,不忘提拔自己。
    可是吕慈木着一张脸听完,眼神阴郁地看着庭院里,不置一词。外面风很大,几株石榴树得了疟疾似地直打颤。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堂纷争何尝不是如此。
    章衡和晚词走到汤氏房中,一眼看见圆桌上的粉彩碟里有两个酥油泡螺,拿银针试了一试,果然有毒。
    晚词道:“看来吕其敏昨晚与汤氏偷情时吃了这碟点心,可汤氏若是凶手,为何不把剩下的点心扔掉呢?”
    章衡捻着发黑的银针,道:“或许凶手想杀的并不是其敏。”
    莫泾走到厅上,对汤氏道:“如夫人,章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汤氏正低头想着心事,猛可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仓皇地抬起头来看向吕慈。
    吕慈淡淡道:“丽泉想是有话问你,你去罢。”
    他眼神欠缺温度,透着疏离,汤氏想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抿了抿唇,低头去了。
    章衡见她走进来,指着那碟酥油泡螺,道:“如夫人,敢问这点心是谁做的?”
    汤氏心沉到了底,像溺水之人挣扎道:“是我做的,怎么了?”
    章衡道:“昨晚其敏是否吃过这点心?”
    汤氏艰难地点了点头,道:“他来拿老爷放在这里的书,我一时找不到,便让他坐了一会儿。这点心原是给老爷吃的,难道有毒么?”
    章衡道:“如夫人,我相信不是你下的毒,你仔细想想,昨晚有谁碰过这碟点心?”
    汤氏见他相信自己,神色镇定几分,想了一会儿,说出几个下人的名字。
    章衡让晚词记在一张纸上,请吕慈过来,告诉他毒药就在这碟酥油泡螺里。
    吕慈不甚惊奇的样子,汤氏在他面前跪下,一张脸红红白白,又愧又急道:“老爷,我并不知道这点心里有毒!”
    吕慈看了她一眼,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道:“那么凶手是谁?”
    章衡道:“虽然是如夫人做的点心,但她若是凶手,理该把剩下的点心扔掉,反正谁也不知道其敏昨晚来过她房中,所以凶手应该不是她。此事多半是孟党主谋,他们知道我来看望世伯,唯恐世伯回京,便买通凶手在如夫人做的点心里下毒。不料其敏昨晚来如夫人房中拿书,误食点心中毒。”
    这番解释并未让汤氏好受多少,她知道拿书的借口太撇脚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更叫她无地自容。
    吕慈却好像没看出这撇脚的借口,点头道:“我明白了。”
    晚词把那张名单交给郭知府,他命公差押了名单上的人回衙门审问。
    晚上,章衡陪吕慈坐在灵堂里,道:“或许我不该来看望世伯。”
    吕慈见他满脸愧疚,道:“傻孩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关你的事。”
    章衡看着他深陷的眼睛,没有一般老人的浑浊,在灯光下通透明亮,有些话也不必说了。
    三日后,在返回杭州的船上,章衡告诉晚词,吕慈答应办完丧事便回京城。
    晚词道:“他要替儿子报仇么?”
    章衡道:“吕伯与孟党之间的账,早就算不清了,但他们这次若不行此下策,吕伯大约真要做个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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