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式站在贺家大宅的门口,老远的,就听到一阵摩托轰鸣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望去,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个黑衣的男人,散着发,血糊着脸,毫无章法的,往这边开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仔细再看,竟然真是那个男人。
    乌鸦伤重,看到黎式的那一瞬间,确实是已经撑到了自己的极限。揸车的手一松开,摩托车就斜飞了出去,整个人滚落,重重摔在地上。
    “点会...点会呢...?”
    黎式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后退,反应过来后又即刻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浑身是血的人,她甚至都无从下手,不敢用力。
    早上还好好的人,怎么就几个小时,就弄成这样?
    乌鸦如愿以偿,躺进她臂弯,仿佛此生无悔,一开口,还没说什么就带出一口血,更吓得黎式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哭得梨花带雨,“喂,你别吓我啊,喂...”
    男人的声音颤抖着,就算血糊了双眼,也奋力要看清她容貌,要将此刻永远刻在心里。
    意识被黑暗拉扯,乌鸦缓缓闭上了眼,想抚她的脸却没有力气,只能无奈滑落。
    “对唔住,来迟咗...”
    其实,他欠她很多句“对不起”,讲得太少,她听得也太少。现在这句,听来,却好似“再见”。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好像也体会到了很多过去的某个瞬间,也不知:从前,黎式挣扎在生死边缘时,心里,是否还有遗憾。
    在澳门,贺新想让谁死,谁一定跑不掉。反之,如果他想保谁的命,那么那个人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他要保乌鸦,所以就算乌鸦一只脚都入了鬼门,也要把他拉回来。
    手术室外的红灯亮起了又熄灭。这个恶人,还是没死成。
    黎式站在手术室外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来也讽刺,若她想起从前自己都想亲手杀了的那个男人,如今在她的祷告下转危为安,又会是什么心情。
    在医院的贵宾室,黎式见到了好几日不见的贺新,以及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贺新同她介绍,“这是新加坡地产大亨的千金,都是今次我们的合作代表,Ella。”
    黎式的眼睛还是有点水肿,是几个小时前哭得太过了,顺着契爷的话,同这个看起来十分高贵的女人招呼,“你好,我是黎式。”
    Ella会说粤语,且说得还不错,没有什么欧美式的口音,“你好啊,你叫我Ella就好,一早收到风,话贺爷有个契女,又靓又伶俐,今日一见果然系。”
    面前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知性又明媚,也很是亲切,完全没什么架子。黎式对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微笑着谦虚道,“过奖了。”
    贺新看黎式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挂心什么。让人给她上了杯热茶,同她又细细说了早上事发的情形,以及医生告知的情况,做出结论:乌鸦命大,冇事嘅,放心。
    贺新和Ella会出现在医院,不也全是来看乌鸦。试问乌鸦有多大脸面,能请动这样的大人物来陪床看望。主要原因,还是私人医生要查测他,以及这位从新加坡而来的贵客的身体情况,看经历突发事件后,是否有异。
    折腾折腾,又是一日,她恨的人没死成,他爱的人尚没可能。
    日落西移时,黎式送走了所有客人,坐到了伤者的病床边,往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添了一点水。
    不知道为何,她有些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如果细细一想,便能会看到一个血色模糊的身影,好像倒在船只的甲板上,但头疼欲裂,强迫她停下这样的思考。
    她看着躺在白床上的昏睡的乌鸦,他连闭起眼睛的时候,都散发着凌厉。便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看上这个男人的?
    一想到白天那幕,黎式依旧心有余悸,帮他掖了掖被角,自顾自地絮叨,“都伤咁重,点解唔去医院,跑来我这里做乜嘢呀?扮情圣?以为自己多伟大?”
    “我以为,我要死咗。”
    “?”
    谁在说话?黎式吓一跳,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竟然还回应了她的话。
    “你醒了?”这个家伙的身体是铁打的吗,早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晚上就睁眼了,黎式没管他说了什么,只顾着去喊人,“你等多阵,我即刻去搵医生,畀你检查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回床前,她顾忌他的身体,不敢用力,只能微微挣脱,“你做咩啊?我去搵人啊。”
    乌鸦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盯住她的眼,认真讲说,回答她最初的问题,“我以为,我要死咗。但我唔怕死,只怕死前,见你唔到最后一眼。”
    在九龙城寨活得最烂的时候他没有怕过死,在荷兰拓开地盘的时候他没有怕过死,甚至是上辈子同陈浩南那班洪兴扑街火拼的时候他都没怕过死。但现在,他知道怕了,因为死前,有了牵挂。
    今天朝晨他被子弹打穿皮肉的时候,那瞬间,脑子里见浮现的,只有她的脸。
    黎式觉得自己的脸是滚烫的,被他攥住的那片皮肤也是滚烫的。掰开他的手,她退后了几步,理了理散在额前的碎发,有些不知所措,便也有些口不择言。
    “死咩死,这不是好好活着,你别再讲了,我去畀你搵医生。”说完便落荒而逃。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天赋异禀,伤愈的速度竟然是寻常人的两倍快,那么重的伤,竟然没几天过去,就可以下床走路了。
    医院里有护工,其实也不怎么需要黎式来照顾。只是乌鸦哥好像发现自己靠装弱,能更引起她的一点注意加怜悯,尝到了甜头以后,装了一次又一次,天天缠着她是早上就来医院,吃完晚饭才走。
    中间贺家大少有几次去花园洋房里找过她,可都被告知黎式去了医院,这事儿传到了乌鸦哥耳朵里,别提多得意了。
    乌鸦大爷般靠在病床上,吊着一只缠满白绷带的手,笑眯眯地张嘴,等一块切好的苹果进嘴里。
    黎式狐疑地看着他,“你别是装的吧,这样子哪里似病人?”
    “点会咧?”男人嬉皮笑脸地靠近她,“我都这个样,好痛嘅,点会装?”
    他想去亲她的脸,却被她推开,捏在手里的牙签顺便往他腰间一戳,差点戳得他整个人跳起来。
    “喂,你是我老婆,亲一口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发作,乌鸦就被黎式一把摁了回去。她把装水果的盒子收了起来,往门外指了指,道,“别装了,外面来咗人。”
    乌鸦黑着一张脸看去,要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没有眼力见,在这个时候打扰,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古惑伦。
    古惑伦奉骆驼之命,过江来探病,拎着果篮站在病房门口,却撞到大佬和阿嫂亲热,走也不是,进也不是,有些尴尬。
    黎式现在不认识古惑伦,只当以为又是乌鸦的什么朋友同事,毕竟这些天来了好多波人来探视。收了东西,就往外走,“你们倾(聊),我去打水。”
    病房门再次关上的时候,乌鸦的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在黎式看不见的地方,他还是那个港九乌鸦,暴戾冷血。
    古惑伦恭敬喊人,“大佬。”
    乌鸦靠回床上,回复以往的语气,“点解你来咗?”
    “骆爷听讲大佬你受伤,特登畀我来睇睇。”
    一说起骆驼,乌鸦也确实觉得,是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这个老头了,竟然还有丝记挂,“大佬他倒是有心,他最近身体点样?”
    “同之前一样,医生都跟住的。”
    “好。你就为来探我,咁简单?”
    “唔系。”古惑伦摇头,说出了这趟来的真实目的,“大佬,东星有靓坤的消息了。”
    之前靓坤背靠贺新,在香港搞风搞雨,搅得谁都不太平。也正是因为要追击靓坤那个扑街,乌鸦才会过到澳门来,后面才重新找到了黎式。
    也不知这一切是不是上天排好的戏本。
    但一码归一码,他和靓坤的仇已如血海,早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上次在台北没炸死他,算他命大,这次怎会再轻易放过。
    乌鸦稍稍坐起了点身,问详情,“点说话(怎么说)?”
    古惑伦长话短说,大概陈述了一下情况。
    靓坤自台北落败,大难不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辗转于台湾、缅甸、老挝,泰国这些地方,后面又去了新加坡。也不是怎么的,在新加坡搭上了贺家大少贺盛这条线,便又从一无所有,变成飞黄腾达。
    没了台湾的孙庸,又来了澳门的贺盛,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慨靓坤贵人命好。
    这些日子以来,靓坤在贺盛的支持保护下,在澳门和香港之间来回乱窜,也知道乌鸦在贺家,便行踪隐秘,不漏半点破绽。
    这次,他倒是先学乖了。
    “你畀我继续睇住他,但先顾好香港,澳门这里,另外派人,我同他们一齐,亲自盯。”
    古惑伦应声领命,还想说些什么,被乌鸦一个手势噤声。病房的门虚掩着,被风吹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他一眼就看见,黎式在外面。
    古惑伦警惕性也不低,同样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阿嫂,低声说了句“我知,后续再同大佬你联系”,便告辞离开了。
    经过门口的时候,迎面遇上黎式,也同她告别。古惑伦表情松弛,一点让人看不出刚才他们在房间里谈论些什么。
    黎式手里还拎着水壶,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乌鸦恢复了他那一身痞气,朝外面喊道,“你傻站在外面做咩呀,仲要我请你入来啊?”
    黎式被他的声音吵得回了神,抬眼看向病床里的那个男人,第一次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她原先只是知道他会武,因为乌鸦说,他在香港开着武馆。但她不知道,他的身手会那么好,听那天早上的情形,那是一个只开着武馆的老板,应该有的手段吗?
    其实他和古惑伦的对话,她没听见多少,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没有之前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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